一个满面怒容的中年女人,背后跟着一位打扮气质都和钱主任相似的学生家长,两人一快一慢地朝这边走来。
王于英背朝她们,却也能听到钱主任的方鞋跟在地面上敲得啪啪响,预告着即将爆发的训斥。
可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她注意到,冯山月面朝着钱主任的方向,始终冷静的表情松动了。她下意识想找人遮挡自己,低垂眼睛不与来者对视,却最终还是抬起头,站在原地没有躲。
王于英转身,在看清钱主任身旁是谁之后,她猛地放开手。
是冯燕芳。
当初在派出所里,王于英的妈妈,那个吵架与嚎哭都中气十足,总是操着方言骂人的中年妇女,一遍遍地对冯燕芳鞠躬,小声重复着:“王勇斌是畜生,我们家对不起你们,我做牛做马偿还你们。”
而冯燕芳端坐在她们面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紧绷着脸,眼眶很红,却是干涸的。
那时王于英觉得她像根布满裂痕的石柱,只要稍稍动弹就会崩碎。
现在,冯燕芳望着她女儿,表情总算生动了起来。
尽管是被气的。
她皱着眉,额头上的纹路很深,目光像在询问冯山月为什么。
从头到尾,冯燕芳没有看王于英一眼,但王于英却有些抬不起头。
刚才那一幕。冯山月和冯燕芳都看见了。
她们会怎么想?会觉得她骂脏话很粗俗吗,会透过她攥人衣领的粗暴动作看到她父亲的影子,然后在心里想,果然是杀人犯的孩子吗?是不是连她呵斥涂鸦男时的心虚,她们也能看出来?
“书不读了要造反是不是?不打排球,在这里打人,日子过得太舒服想吃处分了?”
钱主任从不对学生动手,她嗓门大声音粗,骂人的威力足以让人眼冒金星、耳鸣不断,效果堪比抽耳光。
王于英的注意力就这样被粗暴地拉了回去。
她一声不吭地挨训,放在以前还会顶几句嘴,今天当着那两个人的面,她什么都说不出。只有她的队友能看到她背在身后的手正互相按压着指骨,以此发泄心中的躁意。
钱主任一通骂完,转头看到涂鸦男缩着头正想开溜,一把将他扯回来。
“还有你,你哪个班的?校服是让你乱涂乱画的吗?早自习不上,和人家在门口吵架?”
涂鸦男愤愤不平,大叫:“什么吵架,我又没惹她!”
他的兄弟们连忙附和。
“老师,明明是王于英先动的手。”
“她那么厉害,我们哪敢惹她啊。”
1号拉下脸,刚要反驳,却被王于英使了个眼色。
教练今早刚强调过,让大家收心备考,如果知道她们在开学第一天又惹事,肯定会罚她们跑步。王于英不想把队友扯进来。
一众女排队成员见她这样,硬生生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眼神中的愤懑却藏不住,瞪视涂鸦男和他的狐朋狗友。
那帮男生见此,反而辩解得更大声了,还有人对钱主任做“你看她们”的手势。
钱主任眼睛一瞪:“她动手你不会跑啊?不会来找我告状?还带这么多人出来围观,我看你也挺厉害。你,王于英,你们两个不想上早自习就别上了,回去在走廊上站着,火气这么大,降降温!”
涂鸦男哀嚎,王于英沉默,双方队友横眉竖眼暗中较劲。
一片鸡飞狗跳中,冯山月忽然开口了。
“老师,和他有矛盾的是我,王于英是为了帮我。”
她手攥着书包肩带,声音平稳,不去看母亲陡然锐利的双眼。
王于英交握的手放开了,垂下来放在身侧。她下意识站直身体,表情逐渐放松,却显出几分茫然。
与之相反的是钱主任,只有她能听见的一级外交警报在耳边响起,她缓缓转头,眼里的杀气吓得涂鸦男倒退半步。
人家一中的尖子生,转学来的第一天就被四中的学生堵在校门口欺负,什么意思?传出去四中的脸面往哪放?声誉还要不要了?
涂鸦男自知再不反驳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还不是你先骂我,还往我的米粉里扔垃圾!”
冯山月冷笑:“我骂你是因为你找骂。说我扔垃圾,你也知道烟头是垃圾。还在室内吸烟,嘴臭熏到别人都算轻,当心自己得肺癌活不到高考。”
1号还场面嫌不够乱,鼓掌欢呼:“好骂!”
当初分手就是因为这男的抽烟,嘴臭得她刚起色心就被熏跑了,1号顾及面子没直说,没想到他缠了她半个月,直到王于英出手。现在有人替她骂了,1号一时间看冯山月宛如亲姐妹。
“冯山月!”
几步开外,冯燕芳用极为尖锐的声音呵止女儿。她挎包的手紧紧攥着,用力到指节都泛白。
冯山月条件反射地缩了缩,却又回嘴:“我这是关心同学身体健康。”
钱主任有些惊讶地瞥一眼冯山月。
好消息,外面的人不会说四中学生欺负一中转学生了。
坏消息,刚才她陪冯燕芳办转学手续时,这位母亲还在矜持地炫耀女儿成绩好,稳重自持,不会被环境影响。即便转学到四中,也不耽误她的学习。
当时钱主任还在心里嘀咕,真不受环境影响,为什么还给冯山月转学?听说冯燕芳都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了,亲人离世是大事,当妈的要强,不让外人看见她伤心,怎么还连带着也不许女儿难过?满口都是学习,也不怕孩子憋出问题。
现在倒好,她们是不用担心冯山月憋坏了。开学第一天,这姑娘连校门都没进,已经沐浴在四中自由奔放的校风里,学会和人当众对骂了。
钱主任有些头疼,假装看不见冯燕芳上去拉冯山月,又被冯山月轻巧地躲开,她把王于英和涂鸦男一手一个往校门里推。
“你们两个,回去罚站。”
涂鸦男自知逃不过,死也要多拉一个人下水,指向冯山月:“那她呢,她咒我早死,她不罚站?”
钱主任恨不得把涂鸦男嘴捂上。先不说她家里有特殊情况,人家一中文科的年级第一,早自习不在教室复习,去外面罚站?少学四十分钟,高考少考四分,耽误人家考华京,谁负得起这个责?
她直接装聋,环视周围一圈人:“散了,你们也想罚站是不是!”
周围哄的一声散开,同学们一边往学校里走,一边不时地回头看。
就在此刻,冯燕芳忽然开口了。
她盯着冯山月,不怒反笑:“钱主任,没关系,犯了错就要受罚,冯山月既然转学到四中,就该一视同仁。”
乱如群蝇飞舞的人群安静了,纷纷站住脚步。
转学?
所有人把目光转到冯山月身上,神情各异,却又都包含同一种情绪——惊愕。
王于英是反应最大的那个,像是训练时踩空了,她心脏猛地一坠,惊疑不定地朝冯山月看去。
冯山月嘴抿着,与冯燕芳对视,也微笑起来。
那样欣然接受的表情,那样昂首挺胸的姿态,王于英甚至怀疑冯山月是听错了,以为她不是去受罚,而是受邀去升旗台上做演讲。
她说:“好,我认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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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尚未结束,为抵御冷风,四中的高三教室全都闭紧了门窗。
浑浊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直到讨论声从靠近走廊的那一侧响起,再如海浪般翻涌,沸腾了一间又一间教室。
靠走廊的学生把脸贴在玻璃上,伸长脖子,用奇异的目光看向窗外。
在钱主任的带领下,那个一中的超级学霸,转学而来的冯山月,和四中最知名的大姐头王于英走在一起,从走廊穿行而过,最后在教师办公室的门口停下脚步。
一左一右,开始罚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