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浸入黑墨,夜色朦胧。
裴晟不知为什么起了高热,素日里冷淡的脸上多了一点红,明明吃不下一点东西,可还是会吐酸水。
这病来得突然,所有人都是猝不及防。
杜蒙跑前跑后熬汤药,沈出莹给他拍了拍后心,让他躺在临时搭的塌上歇息歇息。
为了防止他半夜出什么岔子,沈出莹临危受命,搬进了裴晟的屋子,打了个地铺。
简易的床铺离裴晟远远的,沈出莹希望裴晟清醒过来后念起她一点好。
最好是能升职加薪什么的。
沈出莹:“大人,照顾您是我的分内之举,怎么敢讨要赏赐呢?”
裴晟身手止住了她的话:“你看我为官几年也没有什么建树,本官惭愧非常,心觉不安,日日不能安眠。本官看你心思细腻,能服众人,因此我撤职,让你来代替本官行善举。”
沈出莹连连推脱,脸上挂着虚假的笑:“那怎么行,我生是大人的人,死是大人的鬼……”
异想天开时候,沈出莹照顾他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埋怨,没有想拿湿抹布淹死他的冲动。
夜里,沈出莹要给裴晟换额上的布,她将干净的布条浸水,反复折叠,搭在裴晟额头。
她准备把微亮的烛火熄灭,而后睡觉。
这时,不知哪里一股寒气冒出来,又阴又冷。沈出莹凭借着那股直觉,下意识往墙上一看。
只见一副画像孤零零地挂在墙上。
裴晟平日里爱好简洁,屋里摆设能少则少,墙上一直是空空荡荡,连个钉子都没有。
这画像是怎么挂上去的?
裴晟虚弱地躺在床榻,他从被褥中伸出手,扯住沈出莹的衣角,催促道:“快进去。”
力道太小,沈出莹没意会到,她的目光被画卷上的女子牢牢攫住。
女子坐在竹林旁的一块石上,泪流不止,浸透膝上衣物。竹叶沙沙地响,风掠过鬓角,掀起一缕青发。那发丝贴在泪痕未干的脸上,像陈年不愈的疤。
悲伤是痛苦的外化,谁看见这幅画,心也会不由自主跟着空洞。
裴晟狠狠咳了一声,又拽了拽她的衣服。
沈出莹从酝酿的那点悲情中回神,一脸漠然地拍开裴晟的手:“想让我陪你送死?我偏不。”
裴晟费力地睁开眼眸,长睫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用一种哀伤静默的眼神望向沈出莹。
沈出莹:“……”
什么幽怨的眼神,好像看到沈出莹红杏出墙,哀心大于死心了一样。
裴晟的手指微微蜷起,在她身上蹭了蹭。
他的呼吸又轻又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停止。
沈出莹记起来这几日裴晟确实病得厉害,皮肤苍白,腕骨突出。
她悉心照料裴晟,他也不跟平常一样作妖闹她,反而过分地安静,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睡觉,偶尔嘴巴里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呓语。
他明明就在眼前,却仿佛要一点点消散似的。
沈出莹良心发现,不能对病人太过严厉,心情也是身体健康的一大要义。
她刚起了些怜悯,裴晟转动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快,否则扣你半年俸禄。”
沈出莹:“……”
狗官。
她心中骂了一句,将裴晟露在外面的胳膊塞回被褥。
*
“小姐,我跟差役们打听了……他们说裴大人这几日高热不退,一直吐东西。听起来比小姐之前的状况还要严重,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不会的!我已经试过了,景臣哥哥只是比较排斥那里,所以才这样的。”苏以扯了扯身上的被子,朝床下打地铺的丫鬟说道:“等他呆习惯了,一切都会好的。”
苏以信誓旦旦,丫鬟悬着的心稍稍落了实地,她放慢动作,悄声翻了身。
就在丫鬟即将入睡的时候,苏以道:“慧明大师已经羽化成仙,真仙人的话难道还能有假么?”
丫鬟心口重重一跳,精神激起来:“裴大人都不当真,小姐何必当真呢?”
"不,那话是哄人的。他若不信,何故要把画卷安存这么多年?"苏以越说越当真,渐渐激动起来。
丫鬟变着法子安慰道:“那……珍藏这么多年的东西,还不是送给小姐了。小姐你日日将画卷放在枕边,岂不是跟裴大人心意相通了?”
闻言,苏以终于相信了裴昇对她并非无意,不由得笑起来,扯起被子盖住脸。
丫鬟刚松了一口气,想着今晚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不等她跟苏以道晚安,却见苏以从床上坐起来。
“小姐?”
“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见到景臣哥哥。”
“可是小姐,那道士仙人说了还要再等一天呢。”
“我不管,我现在就想见到他。那里又冷又湿,谁人也呆不了久,我要去陪他。”
“小姐……您这样贸然行动,要是把裴大人身边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闭嘴闭嘴。”
*
入画的感觉十分奇妙,整个人像飘在汪洋上的一片叶子,随着波流漂浮打转。一路顺着你该去往的地方,拥有命定的路途,不需要费任何力气。
或者说,即使你奋力抗争,也是棉花打在石头上,毫无用处。
眼睛一闭一睁。
沈出莹还未适应画中的光线,眼前骤然一暗。
裴晟站在她身后,将一个冰凉的面具扣在她脸上。
“别摘。”
裴晟的手按在面具上,顺着纹路摸到耳垂,在上面捏了捏。
他动作太快,沈出莹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撤手。
那面具贴上脸上的触感古怪得很,似是活物一般紧紧吸附,沈出莹下意识要扯,发现手指穿过面具,碰到了脸。
好怪异的东西。
透过面具的眼孔望去,她所处的地界应当还是长安城没错,不过跟她记忆里的长安有所出入。
好像,更旧一点?
“给我戴面具做什么?”
沈出莹刚转过身,裴晟抬手扣住她的下巴。指尖微凉,力道却不容抗拒。他将她的脸挑起,借着虚幻的天光,细细端详。
“像,真是像。其实在阴山那次,我遇见了一个身手奇佳的女飞贼,就戴了这副面具。”
沈出莹挣了一下没挣脱,索性紧紧握着裴晟的手腕。
裴晟的拇指在她颧骨上轻轻擦过:“因为她戴了一副掩人耳目的面具,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名什么。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十分趁手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