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的气候几乎没有像样的冬季,称得上凉爽的天气倒恰好在达玛拉纳娶王子妃的这段时间。多年以后想来,这是我们那段绮丽岁月里最后一个美好的记忆。
宫廷举办了盛大的宴会,为英俊的、骁勇的达玛拉王子接风洗尘,表彰他的事迹与热忱,顺便也借此正式宣布王子的婚事。
矮桌上的银盘,无花果和杧果像小山一样高高堆起,葡萄酒浆将风酿出了香气,权臣、贵族、奴隶与士兵,女士的猫眼石蓝耳坠,领主的孔雀羽毛摇扇……
人们推杯换盏,苏丹窝在宝石王座构成的闪闪发亮的巢穴里,慢条斯理地用鼻尖蹭着我的发梢。
“父王,母妃——”
谈笑堆叠到极其快乐的时刻,达玛拉穿过铺着长绸布的酒席甬道,面颊通红地走到王座边缘向我们敬酒。
苏丹讶异地挑了下眉,失笑摇头:“达玛拉,疯小子……你喝得可真不少,不去瞧瞧你新婚的姑娘吗?去和她说说话,别冷落她。女人恼了可是很难哄的。”
达玛拉认真地看着我们:“那些感情纠葛是最没意思的事情,我更关心往后,在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那才痛快。”
“你还太年轻了,达玛拉。”苏丹不以为然,“终有一天你会像痴迷功名一样意识到美人的乐趣。也许到那时你会有更多位美人,所以,学着做一个知心的情人也是男子很重要的一课。”
“我会好好练习的。”达玛拉回答时看着他的父亲。随后他对苏丹说话时,却又看向我,“父王,我刚刚在来路上听说,维齐尔还有一件事禀报?”
苏丹如梦方醒:“哈沃西亚,宝贝儿——我差点忘了,今早维齐尔正好讲了些故事给我,我要讲给你听呢。”
他的嗓音低低地在我耳边盘旋,我感到心中翻腾着奇异的预兆和感情。
在苏丹的示意下,维齐尔从坐席间走出来,开始讲述他的故事。达玛拉恭谨地退到了王座一旁,垂手而立。两名侍卫拿了一副弓箭呈到苏丹面前。
“哈沃西亚妃……”维齐尔的脊梁比平时躬得更低了,“从大约去年以前,不少城池出现过反叛的乱军草寇,想必您也有所知悉。”
我点点头,向右侧看去:“达玛拉还参与了一场平定战呢。”
维齐尔继续说道:“调查人手在民间找到不少煽动性的诗歌与文章,各地的反抗情绪与它们难逃瓜葛。而且非常不巧的是,这些书册字迹相同,大批量地涌入民间,价格低廉……就连庶人贱民也能不菲多少成本就学上几个字儿了,这显然是不符合贵贱之分的事情。”
说话时,维齐尔的神态以肉眼可见的趋势衰老着,变成腐朽的木材,连做棺椁都嫌死气沉沉。
“陛下很好奇这种宛如能够让书册自我繁衍的技术由何而来,所以,城中查封了书商共十二间,审问、处斩一百三十七人,终于销毁了所有能源源不断造出书来的小木片……但这不足以解答陛下的疑惑。”
我恍然大悟,刻在生理本能深处的冷静在此刻触发,周围的杂音在此刻都被血液流经颅内的尖锐嗡鸣清退,只剩下极度的死寂。
雕版印刷。那本该是个聪明的创设,造福民众,娱乐心灵,殷实我的钱包。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想到接下来可能面临怎样的事态,我的身形不受控制地战栗。苏丹像一个体贴的、沉稳的恋人,慢慢用手扣紧了我发抖不停的腰,力道不轻不重地将我搂得更近。
“哈沃西亚——虽然不少书商都的供词都指向我最乖巧的好姑娘,但他们一定是受了别有用心之徒的指示,才以此险恶之言陷害你。对吗?”他温柔地看着我,眼底流淌着湍急的河水。
“我……”
“有两名罪人承认了那是他们一时糊涂的发明创造,”苏丹似乎迫切地想要为我开脱,抢在我说出任何解释之前找好了借口,“不如,我们就当是他们做的?”
我陷入一阵眩晕,话语塞在喉咙之间。座下,达玛拉的眼睛明亮而深邃,我的心沉了沉。
无论如何,哈沃西亚都不能获罪。我一人则死矣,但是这份罪名极有可能牵连哈沃西亚无辜的父母家人,殃及达玛拉……
无数在乎的人与“两名罪人”,名义上平等的性命一旦被放到天平比较也就有了轻重。短暂的纠结之后,双方毫无疑问地分出了胜负,我可耻地点了一下头。
苏丹对我明哲保身的选择满意地笑了。他拍了拍手,侍卫将弓与箭捧了上来。这下无需他多说什么我便明白了一切。
士兵押送着两名刑犯站到宴客厅正中,刑犯双手捆绑在身后,头部用一口麻质的面罩遮住,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坐席间见到这幅阵仗,随即爆发一串不小的骚动。贵族们兴奋地私语着,不知全貌也丝毫不影响看热闹的趣味。
有人要见血了。
紧绷的弦扯不开,箭矢也搭不上弓。苏丹轻轻“啧”了一声,从身后伸手过来,我感到肩头一沉,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手掌覆着我的手背,“哈沃西亚,你的动作还是不太对。我教过你很多次了。”
他嗔怪着,又耐心地像从前狩猎时那样,带着我握紧箭尾的羽毛。
一簇影子飞了出去,四下的贵族发出了疯狂的欢呼。人喜欢观赏他人被权力处刑的场面。
但是,作为处刑者的心情就不是那么轻松了。
好在这份艰难的行动已经过半。我咬紧牙关摸向另一只箭,颤抖的手几度碰开了地上的箭筒,只好垂眸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