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心孤儿院坐落于北新宿区,这里的商业氛围不算浓厚,却满地的人间烟火气息。
常有仁爱之士捐赠这里,顺带拍几张彰显高尚人格的照片;被派下实践任务的学校也常以这个地方作为完成kpi的不二之选。
伏黑津美纪不同,她完全出于本能的善意,常来这里陪孤儿院的小孩做游戏。
可惜天公不作美,报应它总是晕头转向,走岔路落到好人头上。
伏黑惠在家里没见到人,敲响隔壁的房门也无人应答,于是照邻居家姐姐的习惯揪着黄昏的尾巴摸到了这里。
孤儿院与医院、学校等地在他眼里向来划为一列,都足以令他敬而远之。慈心却像是有点说法在身上,这里像孙悟空抡着金箍棒单独划出的金圈,横陈在北新宿的一脚,干净的独立一派。
——即没有作呕的丑陋情绪,也没有令人瑟瑟发抖的诡异怪物。
伏黑惠望着高高的院墙绷紧小脸,他将身上的背包安置在院墙隐蔽的一脚,丈着头身纤细从铁闸门的缝隙间穿过去。
先是按惯常转到操场,眯着眼眺望一圈没什么人影,而后晃到活动室,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这里空旷安静到诡异了,他后知后觉。
忽而,余光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但又不像反光的铁瓶盖一类刺的眼睛生疼。
他踩着小步子踏进及肩高的绿草坪,津美纪就双手交叠躺在那里,入梦酣然。
孤儿院常年人手不足,活动室廊外的杂草啃食大地的血肉疯长到半人高。被压倒的草垫在身下,有些扎人但胜在轻盈,她周边的草沾亲带故的歪斜,四四方方聚拢掩盖,小小的女孩躺在那里便如同躺进一架绿色的棺椁,连棺板都绿油油的,轻柔而不野蛮。
陪葬品躺在一旁,是两架飞机,如同黄金灌注熔铸成的。边边角角都流转着华美光晕,细细的颗粒微微凸起,看着像是磨砂的材质。
“津美纪!快醒醒,津美纪!”
伏黑惠焦急地摇着她的肩膀呼喊,津美纪却砸巴着侧过去怎么也醒不来。
天空霎时黑了下来,伏黑惠抬头望去,穹顶如墨,被黑色厚厚的壁障牢牢围住。局部偶尔泛开荡漾的水波纹,在伏黑惠眼里那更像一只又一只蠕动堆叠着的虫子。
在森林里,如果一个地方缺少活动的生命体,要么是这个地方过度贫瘠缺乏生存资源,要么是……
伏黑惠呼吸一窒,冷汗刷的下来。他着急地用背将女孩顶起,摇摇晃晃半背半拖的想逃离这个令他惴惴不安之地。
没成想一个眨眼,自己就被提溜到了半空。见背上滑下去的女孩被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少年接住,他还没来得及微松口气便憋红了脸——被拽住领子悬空晃荡的感觉并不好受。
“是谁?!我没钱!你们想勒索我可以把爸爸的电话住址给你们,他是个弱鸡但挺有钱的,你们可以去打劫他!”
一双小短腿急得在空中乱蹬,抓住他的白发少年一脸嫌弃的把人提远一些。
“你爸知道你这么孝顺吗?”
像是感受到来者没有恶意,伏黑惠鼓着脸不想理会他。
“不是清场了吗?怎么还有小孩在这?”清亮的女声问道。
“一看就是偷摸进来的,悟,先把他放下来吧。”
温和的少年音很好听,说出的人话让男孩觉得更好听。
“不要,”奈何抓住他的是个混蛋,五条悟他头顶来回扇动,掌风带起刺棱的海胆头左倒□□,“杰,你看他像不像把扫帚。”
夏油杰噗嗤一笑赞同道:“确实有点像黑井的咒具。”
“哇啊啊啊啊!”
五条悟突发奇想,将人高高抛起倒了个边拽住脚腕。伏黑惠紧闭着眼惊叫出声,再睁眼看到的便是蓝色的球鞋和面前一堆堆有毛刺的扎人的草。
要不是没正对着人,伏黑惠恼地高低要不择手段攻击某薄弱点,叫人瞧瞧他的厉害。
对小孩来说过肩的草堪堪只到他的膝处,五条悟可瞧不见整张脸埋进草堆的男孩冒火的眼和杀人的心。他玩溜溜球一样握着脚上上下下,“你们说他的头发能不能用来扫地呀?”
伏黑惠闻言怒火更胜,他不管不顾的把自己甩起来,以一个腰身扭曲的姿势攀住他的小腿肚,嗷呜了一口咬了下去。
“嗷——!”
五条悟发出开水烫猪猪都叫不出来的分贝,他一下松了手就要去拽住对方咬回去。
“悟!嘴下留人!”
“人渣!对小孩子温柔一点啊!”
两人惊叫着扑上去,一人拽猫一人拽崽。家入硝子把男孩滑到胸前的衣服整理好怒骂道:“和小孩子过不去,五条你好歹有点下限吧!”
“硝子~~”
五条悟抱着腿肚,睁着水润的大眼睛无辜又委屈的看着她,里面夹杂着三分不可置信三分我要闹了以及四分希冀的暗示。
“住脸!”家入硝子抬起左臂,嫌弃的撇过脸,“你这招也只对夏油有用了,别指望我帮你愈合!”
五条悟委屈的吸了吸鼻子望向夏油杰:“杰~你看她!”
伏黑惠捂着嘴蹲在一边,刚止住的呕吐欲现下闻言又一发不可收拾的涌了上来。
他登登登的跑到白发少年身前蹲下,掀起他没抱住的那只腿的裤脚,报复性的把脸往里一探:
“呕!哕!”
“哇啊啊啊啊啊!”
夏油杰缩头捂住耳朵,抱住他胳膊的猫顺势吊在上面,腿吸到胸前缩成一团。
白发少年把脸埋进他的脖子,夏油杰捂耳的手与肩刚好围成一个密闭的圈,勉强能容纳一只肥猫的巴掌脸。
五条悟惊魂未定的挂着:“这可是老子的限量版球鞋!幸好没吐到上面,要不然你可惨了!”
限量版?
伏黑惠蠢蠢欲动,他觉得自己酝酿一下还是可以吐出来的。
夏油杰安慰的拍拍五条悟的脑袋,拖着不肯松手的猫去拾起飞机。
见在他有上前的架势,伏黑惠挡在津美纪身前警惕地看着他。
夏油杰顿了顿:“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气氛一时冷寂。
硝子哼哼两声:“刚把人家拎起来玩弄,现在又想把他哄回来。呵!”
好嘲讽啊,硝子。
夏油杰有些尴尬的摸了把汗,诚恳道:“我们真不是坏人,就算是为了你的姐姐,也请相信我们。”
想着唤不醒的津美纪,伏黑惠定定看着他们像在审视。夏油杰坦坦荡荡,五条悟龟龟缩缩。小男孩抿嘴不情不愿,让开一道口子。
“这就是过往记忆结成的飞机?噩梦竟然结出的是金色的。”
家入硝子凑进看了看,不可思议的惊叹。
“毕竟是给女儿的玩具,送只咒灵也要给它打扮一下穿上芭比粉的娃娃衣才行吧。”
五条悟分辨一下将其中一只丢给伏黑惠:“这是你姐姐的,捏碎就可以让她醒过来了。”
“等等,悟。”夏油杰拦道,“捏碎它会承受记忆的倒灌,不如让我来吧。”
已经来不及了——伏黑惠已经毫不犹豫,一把捏碎,瞬息便倒伏在女孩身上。
几人面面相觑,硝子皱眉注入一点咒力,确信没有危险才问道:“好了,现在在场的是两个人渣和两个昏迷人员了,现在怎么办?”
夏油杰无奈道:“悟就去回收记忆匣吧。另一架飞机……”
他本想自己上,但看着倒地的两个孩子又看了看香饽饽硝子,犹豫一下道:“我不能失去战力,只能辛苦一下硝子了。”
“不要嘛杰,悟酱想和你一起!”五条悟挂在自己的猫爬架上黏黏糊糊撒娇。
家入硝子捂着胃转身,为了自己的眼睛和食管,她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恨不得出家马上修得六根清净。
好脾气高忍耐的夏油杰也消受不了,被他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像撸肉串样把猫撸下去核善笑道:“你的三倍糖黄油小饼干——”
五条悟“嘁”了声,驼着背甩着手哼哼唧唧的干活去了。
夏油杰高声提醒:“别大意,警惕一点!”
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家入硝子这才接过飞机一把捏碎。
见她走着醉步,步伐乱套,摇摇晃晃,夏油杰赶忙去接。
跳探戈一样,他往右,硝子往左倒;夏油杰往左,她又水灵灵拐到右边。闭着眼睛全凭本能,却每一下都精准避开男同学有些无措的手。最后转了半圈,哐当一下栽倒在伏黑惠身上。
夏油杰看着叠叠乐的三人哭笑不得,他一手硝子,一手津美纪,咯吱窝里还夹了个惠,有一个算一个的把他们搬到廊上去。
望着即将下班的太阳,他摸出手机播出母亲的号码。
半晌,未通。改到短信界面发出一条讯息:
妈妈,你很久之前听别人说许愿很灵的那个东西叫什么?
*
这边岁月静好,那边的五条悟蹲在咒具残骸前,指尖拨弄着被暴力拆解的匣子碎片。
“什么嘛,就这?”他撇撇嘴扫过凌乱一地的部件——最普通的木头与金属零件,完全凭借普通工艺制成的匣子,能够成为一件咒具全然是因为制造者的特殊术式。
唯一奇怪的是匣子内部铺着一张薄如蝉翼的金纸,在微暗的天色下微微泛光。
“杰那家伙还说什么‘谨慎处理’,结果根本没什么特别嘛。”
他捏起那张金纸,对着自动亮起的壁灯抖了抖。依旧是不光滑的凹凸纸面,但很平直,没有任何折痕。
五条悟随手甩了甩,纸张却突然活了过来,从他指缝划走,轻飘飘越过数重屋脊墙沿向远处飞去——
“嗯?”五条悟挑眉,他轻盈跃起,踏着房顶追去。
夏油杰正坐下廊下扇蚊子,一时不察,硝子的眼皮上已经鼓起了一个大包,肿的她眼皮掀起,微微露出一点眼白来。
他有些心虚的亡羊补牢,将薄外套脱下盖在她的脸上。
“杰!小心——”
那张纸在碰到夏油杰的瞬间便在半空中自动折叠、翻折,眨眼间变成一架精巧的尖角飞机。
飞机轻巧擦过夏油杰的脸侧,坠在后面的五条悟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秒,夏油杰的身体猛的僵住,整个人像是被抽走魂魄般软软向后倒去。
“喂——!”
五条悟一步跨过地上的三人伸手捞住他,怀里的少年呼吸绵长,已经陷入某个香甜的深沉梦境。
“搞什么啊……”五条悟皱眉,六眼迅速分析情况——这张纸原本只是纯粹的愿力,在碰到杰时却沾染了他的气息?
“不管了!一时半会的事而已!”他吸过飞机,轻轻摩挲砂纸一样却触手光滑的纸面,“反正只要把它捏碎人就回来了。”
他毫不犹豫一捏——
纸飞机脆的像薯片,裂纹嘎吱蔓延在掌心碎裂,化做细细的金粉消散。
五条悟的视野骤然扭曲。
——无数陌生的记忆如一叠一叠巨浪,连绵打来。
*
【他们用手一指,告诉我:“”嘿!世界就是这个形状。”
我顺着望去,世界是在平面上向四周溢开的水,不规则的轮廓像是显微镜下的病菌。
——我的星球正在崩毁,而妈妈对此也无能为力。】
这是……杰的心声?
当五条悟再次睁眼,世界在下雨。
淅淅沥沥,密密麻麻,很难抖落的潮湿。
他环顾四周,自己正站在一条老旧小街上,街边的音响播着十几年前流行的乐曲。
在小街尽头,一个小男孩顶着书包冒雨跑来。
小男孩大概五六岁的年纪,抿起的嘴很秀气,脸颊还带着圆润的弧度。留着的妹妹头被雨水打的一绺一绺,发梢软趴趴黏在脸上。
“嘿!”五条悟两腿迈到最大跟了上去,“下雨啦!下雨啦! !你能不能快点,老子走的都比你快。”
他一步一个晾衣杆的距离,仗着小朋友看不到自得不已,甚至弯腰贱兮兮去比划他的眼间距:“你这个时候眼睛还蛮大的嘛,是不是以后电子产品玩多了老是眯眼睛,眯着眯着就成眯眯眼了?”
说着说着,他把自己哄开心了,哈哈大笑起来。
后面传来风声,两个举着雨伞的小孩笑哈哈拿着晾衣杆追在后面。
他们手中的晾衣杆旋到最长,比五条悟两脚间那根还长一点,轻易戳的年幼的小杰不住尖叫逃窜。
五条悟的笑凝在脸上,翘起的嘴角慢慢收回,他皱着脸在小屁孩身前左勾拳又右勾拳。
“怪物!你妈妈昨天又去学校发疯了,害得我爸妈请假去学校骂我!”
“我妈说你爸老是给你求符咒,你肯定是个霉星,看我这个大英雄怎么好好惩戒你。”
“呜呜呜——我没要骗人!我不是怪物!不要追我了……”
小小的孩子单薄的身躯被雨淋的、被人戳的不住抖颤。小杰哭腔着下意识反驳,不一会又哀哀求到。
“杰!打他们,打回去!”
五条悟催促呼喊。
幼童只是咬着腮帮子加快步伐,受伤的小兽只想快快跑回温暖的巢穴,将自己的皮毛晾晒干。
“妈妈,我不是怪物,妈妈——”
一切像是电影,有旁白有光影,五条悟拔足狂奔也只是站在幕布外的人
——进入不了他的世界。
女人疲惫的坐在沙发上,鼻涕眼泪胡做一团抹晕了妆容也挡不住她姣好的面容。这位生性要强的母亲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这样狼狈脆弱过。
她全身无力瘫坐着,看见狼狈湿漉的儿子,她快步蹒跚冲上去把他抱紧怀里。
一直压抑的小杰终于大哭起来“:呜呜呜,妈妈,妈妈,妈妈——”
他含混叫着“怪物”“害怕”“小心”之类的,叫的最多的是“妈妈”。可能是喘不过气了,他逐渐放弃了其他词汇,只是一直叫唤着妈妈。
可是母亲无法一直庇护他,母亲有母亲的无奈。她的力气只够举起一把宽宽的地摊伞,护着狭狭的一方天地,无法让全世界的风雨都绕过她小小的孩子。
“小杰,听话,听话好吗!我们再去一次医院,我们去看看医生,开点药……吃点药就好了!”
她这么说着……她只能这么想着,只能这么指望着。
她的孩子太年幼了,他还不知道一切意味着什么。他该怎么成长,这么快乐呢?难道要让他从一开始就失去融入的权力,失去平凡的权力,失去幸福的权力吗?
“妈妈,妈妈……呜呜呜呜呜——”
男孩埋在她的怀里哭的背气,宣泄着自己的恐惧与委屈。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他说不出别的话来。
上林美和也留着泪,但她没有哭出声来。矮矮的母亲弓着背将她子小小的孩揽在膝上,哼起沙哑的摇篮曲,抱婴儿一样抱着他,一如既往。
——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他怕了,累了、委屈了都能躲进母亲的怀抱。
“因为能看到‘怪物’,所以被当成‘怪物’对待了吗?”
五条悟在一旁看着,有些好笑。只可惜夏油杰不知道,知道了两人怕是可以胡天胡地地一起破口大骂。
因为……五条悟也算是这样长大的。
“呐,等醒过来,真正的大英雄五条悟带你打回去怎么样?”
无法触摸但可以靠近,他蹲下来,将手停在男孩一颤一颤的发顶。
夏油杰眨着迷蒙的眼睛,嘤咛一声,彻底睡去。
少年轻轻哼笑,“五条大人听见了,当你答应了哦。”
……
画面渐渐淡出,银幕闪了闪,下一帧才渐渐淡入。
【一切是真实的,海浪却愈打愈汹。我抬头望去,除了海还是海,我急切的想找到一个锚点,不管什么也好!只要让我不再四处飘荡。】
心声褪去了些许尖锐,变得成熟一些。
雨下的更大了,世界都快要被浸没,夏油杰的记忆就在蒸腾的水汽和升起的水面上摇晃。
明明灭灭的,五条悟纵有六眼也无法在记忆之海里将一切打捞。
一切终于稳定,他睁开了眼睛。
夏油杰升到小学了,这几年里,他在母亲的指导下成为了一个优秀的模仿者,在学校的处境也比曾经好了太多。
此时六七岁的孩子兴高采烈的从门外冲进来。
“冲田!大山!”
“夏油,我们今天不想玩英雄打恶鬼的游戏。”
冲田摆弄着手里的奥特曼不情愿的说。
“不是啦,不是啦,”小杰连忙摆手,气喘吁吁,“我给你们看个东西!”
“出来吧!小黑!”
他伸出双手,指尖勾起,一顿操作下来在冲田和大山眼中依旧是夏油杰的英雄瘾泛了。
“什么啊!都说了今天不想玩这个!”
夏油杰急忙道,“不是的!小黑,去把奥特曼拿起来!”
这样就会有人相信我了吧!
冲田刚要不屑的撇嘴,手上却真的传来一阵拉力。
奥特曼飘起来了!
“哇哦!”
“也太厉害了吧!”
“是魔术吗?教教我们吧,夏油!”
这里的动静把班上其他人也吸引了过来,众人纷纷惊叹的围拢。
“不是魔术,是小黑!”夏油杰骄傲的指向冲田的后面,“它就站在那呢!”
同学们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兴致缺缺收回目光。
“什么啊!不要再开玩笑了夏油!”
冲田不满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