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蒙蒙亮,顾怀玉的暖轿已压在皇宫的御道。
领头的侍卫长跪得端端正正,额头抵着青砖。
他余光瞥到玄色官靴踏过龙纹砖——先帝御赐的“履龙”特权,满朝文武独一份。
“相爷晨安!”
徐公公提着宫灯碎步而来,腰弯得像虾米,“陛下寅初就在崇政殿候着了...”
顾怀玉伸手扶了他一把,“徐公公客气了。”
徐公公有些受宠若惊,身为天子身边的总管太监,到哪儿都是威风凛凛,朝中百官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唯独在顾相这儿,他得夹着尾巴做人。
“您病着这三日,陛下急得险些掀了太医院!”
徐公公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这几日朝中大臣求见,陛下理都不理,只为您抄经求平安。”
顾怀玉抬步向前,面无表情。
崇政殿里炭火烧得正旺,深秋时节,宫里还未到烧炭的时候,这团火只为等一个人。
元琢听见珠帘哗啦啦响动慌忙起身,案头堆积的奏折仍按旧例分作两摞。
左侧盖着宰执朱印,右侧空着等天子宝玺。
少年天子迎上前,俊白的脸热得泛红,额头都热出一层细汗,“卿来了。”
他顿一下,望向顾怀玉额角的伤,白璧无瑕的皮肉印着一道红痕,像点在白瓷上的胭脂釉。
顾怀玉解了身上狼皮大氅,鲜红官袍更衬得他美玉天姿,“送来的折子陛下可都看了?”
天子很熟稔地接过他手中大氅,递给一旁的徐公公,“卿畏冷,去把地龙再烧旺些。”
“朕都看完了。”
元琢目光垂落在顾怀玉胸前,不敢多看这张脸,“卿的伤还疼吗?”
顾怀玉阖眼瞧着他,半大的孩子与记忆里没什么不同,“不疼。”
元琢盯着脚下地面,猛地攥紧衣袖,声音里压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怒意:“卿伤还未愈,就有人敢劫狱,朕要活剐了那群逆贼!”
顾怀玉唇角微不可察觉地一挑,淡淡然地道:“劫狱而已,陛下何必动怒。”
元琢眼底仍烧着未散的怒意,声音压得更低,“卿是朕的——朝廷重臣,他们竟敢动卿,朕决不轻饶。”
顾怀玉可不想他插手自己的事,轻声提醒道:“我的事情自有主张,陛下应当关心朝政。”
元琢呼吸一滞,抬眼望着他,“卿的铁鹰卫人太少了,朕挑选了几十个禁卫军,皆是身家清白……”
顾怀玉心中好笑,果然是只藏不住爪子的幼虎。
见他不语,元琢有些慌乱,“卿误会了,朕只是怕你再遇刺……若你嫌碍眼,朕不派了便是,银子……朕私库里还有些结余,若你有需,尽管拿。”
坊间盛传,顾怀玉被行刺乃是因为他贪污赈灾款,百姓皆拍手叫好。
天子心里的“大贪官”顾怀玉是来办公事的,言归正传道:“陛下若得闲,不如想想会试策论题。”
新皇登基首开恩科,几个月前,天恩浩荡的皇榜贴遍九州,入京的官道车马络绎不绝。
十年寒窗举子们摩肩擦踵,等着鲤跃龙门,飞黄腾达,亦或是悻悻而归,来年再战。
元琢闻言回到御案前,翻开一封信函,“昨日罢朝,董太师给徐伴伴的信,推荐了三纲为策论题。”
三纲的第一纲便是“君为臣纲”。
董太师点谁呢?
天下举子怕是无人不知。
顾怀玉浑然不在意,“不妥,若三纲为策论题,选出来尽是些照本宣科的死脑筋。”
“朕亦觉得不妥,董太师与卿势同水火,处处针对卿。”
元琢话一出口便神情一滞,像是懊恼这话说得太直白。
若说董太师针对顾怀玉,有失偏颇,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门下出过十九位进士,可谓桃李满天下。
为人低调简朴,一件常服穿到破洞仍不肯弃,平日里更是节衣缩食,省下的银钱都用来施粥。
反观顾怀玉的相府,占地就有十亩之多,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相府门前更是日日车马塞道,送礼的官吏排着长队,只为求得顾相的垂爱。
光是顾怀玉称病的几日里,相府收到的人参补药,就堆满三间瓦房,上京城的老百姓都编排:宰相府里的夜壶都是纯金的。
先帝当年为给身无功名的顾怀玉封官,召入宫中亲自殿试。
说是殿试,其实就是为掩人耳目,殿试结束便封赏高官厚禄,气得董太师在朝堂怒摔玉笏,大骂:“弄臣当朝!国将不国!”
如今朝堂分作两股暗流:清流们自持读书人清高身份,不屑于与顾怀玉这种裙带官为伍。
另一边抹得开脸的读书人,为讨好顾怀玉无所不用其极,尽是些奴颜媚骨,为虎作伥的小人。
两派人如墨池雪壁,一黑一白,一清一浊,泾渭分明。
顾怀玉来时的路上早有决断,他喉头发痒,侧过脸轻咳一声,“依我之意,策论题当定为《实学》。”
“实学?”
“我要能治水、会算账、懂农事的官,不是只会磕头的腐儒。”
顾怀玉话音未落呛咳一声,指节抵住唇边压着喉咙泛起的血腥气。
元琢不顾一切扑过去,手伸到半空中忽然一顿,最终虚虚地扶一把他的衣袖。
顾怀玉侧身避开他,指腹漫不经心抹过唇间血迹,“陛下传礼部下令吧,我死不了。”
“朕这就传旨下令。”
元琢盯着他唇畔刺眼的嫣红,蹙眉小声说道:“卿的身体不能再拖了,朕已不再是小孩子,不必事事劳累卿,卿该好好休养。”
低沉的呛咳戛然而止。
顾怀玉半笑不笑瞧着他,毛都没长齐的小畜生,现在就想着夺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