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白被这双眸子看得一怔,那些准备好的问话突然滞在喉间。
几息后,她才找回自己的意识,张了张嘴,出口却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关切:“你……感觉还好吗?”
话音中带了丝未曾察觉的温柔,话一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方才想说的,似乎不是这个。
不过话已出口,秋露白也没多纠结,垂眸看着安静躺着的江乘雪。
对方目光不移,极轻缓地点了点头:“嗯,除了有些头晕外,其他都好。”
“那便好。”秋露白心中权衡片刻,还是决定先将当前情况与他说清,于是道:“那杯梅时雨本身没有问题,应当是池沐阳另外加的安灵散与你体质相冲,这才导致你先前昏醉之状。”
说到这,秋露白顺带想起一事,话音顿了顿,又道:“阿雪,你先前接触其他丹药时有没有过类似的不适感?”
按照常理说,安灵散这类安神类丹药并不会导致使用者失去意识,她更是从未听说过修真界有谁服用安灵散后脉象紊乱,像江乘雪先前那样严重的情状,她倒是第一次见。
江乘雪的体质究竟有什么问题?
似是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江乘雪搭在床边的手指微微屈了屈,轻声回道:“我……并不知晓,先前也未曾用过其他丹药。”
末了,他又落了一句:“至今为止,用的最多的,也只有师尊送我的那瓶回春丹。”
双目相接,秋露白恍然想起,她确是送过他一瓶回春丹的,就在他初入宗门时,那节外门大课上。
那一小瓶回春丹是作为彩头奖给优胜者的,最终被江乘雪得了去,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她也早已淡忘此事,但他竟……留到现在么?
“你……”秋露白凝眸望向床上那人,十几年过去,当初那个赢过众人、意气风发喊她“师尊”的少年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渐渐改变,又似乎……从未变过。
她轻舒一口气,就这样注视着他,缓缓启唇:“我也只是随口问问罢了,若你也不知,那等回了宗门我再去问问门主。此事还是弄清楚为好,免得将来被有心之人利用。”
“好。”对方淡淡一笑。
一时无人开口再言,满室寂然无声,床头那盏红烛静静晃着火光,一滴又一滴烛泪顺着残短烛身淌下,挤挤挨挨地堆在一起,堵在那截围起的金属边缘旁。
秋露白没来由觉得有些闷热,连带着胸腔都堵得慌,好似是那些酝酿好的问题通通在此刻压上她心头,却在看见醒后的江乘雪时,一个都出不了口。
她索性不再看他,转身走到墙边,抬手压上木制窗棂,逃也似地落了一句:“屋内有些闷,我去开窗透透气。”
“吱呀”一声,雕花窗体被木条支起,带起边沿几星浮尘,转转悠悠投入无边碧海的怀抱。
顺着海平面向远处望去,海天交接处,一抹鱼肚白缓缓化开——天,快亮了。
收手,耳边忽而响起一道声音:“师尊,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秋露白撑在窗框上的手一紧,修圆的指甲在窗框上划出浅浅的凹痕。她脚步未动,只回头望向声音的主人——江乘雪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来,双脚落在地上,垂下眼睫盯着透进房内的那束天光。
那束蒙蒙天光清晰映出地上纵横交错地木纹,却独独避过了他,就像有意识般,停在他足尖数寸前。
红烛已燃尽,满室只余他周身罩在黑暗中,像是经年困于天牢中的死囚,终于等到了行刑之日。
秋露白抿了抿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走到床边换了支新烛,待火光重新亮起后,才沉声开口:“阿雪,你还记不记得先前昏醉时,自己说了些什么?”
“师尊是指?”江乘雪终于抬眸,在看清她不带任何笑意的脸时,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那两扇睫帘簌簌颤动,乌黑瞳仁中有细碎微光浮浮沉沉,几息后,才小心问道:“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心中闪过一抹不忍,秋露白闭了闭眼,一口气道:“你说,你没有杀人,又说有人死在你的家中,胸口插着你的刀。”
“这些只是……梦话么?”
尾音极轻,像极了一人自语,可她的目光却密密实实地落在他身上,如同一张簇新的猎网,柔软却极富韧性,将他全身束缚其中,连尾指指尖都缠着线。
——她知道了。
他自以为藏得极好的秘密,他最不想让她见到的过去,她皆已知晓。
意识到这点时,江乘雪却不像脑中无数次演练过那般惊慌,反而有一股隐秘的狂喜一点点爬上心头,混杂着一种……奇异的期待。
深埋心底的污泥,终于等到了重见天日之时。
他终于可以将自己那张精致画皮撕开,露出血淋淋的胸腔,双手挖出那颗猩红的心脏,连着其后搏动着的血管一起,捧到那人面前:
看呐,这就是真实的我,从来没人见过的我,你会……怎么看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