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戚语先再次转头看他而唇角又往上扬了超级微小的一丁点儿。
浅得朴实的一个笑。
“为什么写信?”戚语先把手揣进衣兜。
左手摸到姜非给的信,右手摸到颗还没吃的椰子糖。
“我怕面对面说话容易造成误解。”姜非只是人比较真诚,嘴倒有点儿笨。
周一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戚语先不高兴,转身就走。
想在课后找个解释清楚的机会,等啊等,等不到机会,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所以干脆写信。
“我不想让你不高兴。”姜非说。
戚语先的情绪被吹起一个角,依然是感到茫然、荒谬,感觉姜非凭什么、为什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的心情。
这些过于真诚的话对戚语先来说太远。
听一遍是茫然。
第二遍是觉得荒谬。
第三遍是自以为的麻木。
抗拒减少了,真心的关切终究浸润了些冷锐。
“你写的信也能造成挺多误解的。”戚语先说。
一行一行的,一句一段的,戚语先感觉那封信里面的逻辑还不如人家餐牌主题清晰。
要是写的人无心,收的人无意,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
但偏偏是姜非平时看人的眼神已经太认真,写在信上的字迹也太工整,连一个错别字都没有。
戚语先没法收了就当没收过那么无动于衷。
“我还以为你给我写的情书。”戚语先伸长腿,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长椅上。
“不,不是情书。”姜非慢一步忙忙解释。
“我看着也不像。”戚语先说,“但这方式就挺古典的,搞得很郑重一样。”
太浪漫了这位少爷。
“我爸妈每年在我生日时会给我写信。”姜非的声音放轻了一点儿。
“哦。”没收到过戚伟王敏一个字有用信息的戚语先戚应。
“你收到过很多情书吗?”缓了一会儿,姜非才笑了笑,换了个话题。
“没,”戚语先回答,“一封也没收到过。”
“怎么会?”姜非微微皱眉,“你这么好的一个人……”
戚语先也还是第一回听着有人说他好,也不怎么领情:“你眼光不太好。”
姜非看着他,没笑,没应话,眼神很认真,用眼睛表示对自己的观点的坚持。
“那你说说我有什么优点。”戚语先不信,看着那双眼睛也难信。
姜非被问得一愣。
“你也……”说不出来吧?
“很善良,对长辈很好,很尊重老师,很遵守学校的纪律,很会发掘身边的美食店。”姜非一样一样认真地数。
“你说的是我吗?”戚语先这下是真怀疑姜非是不是见着了个什么别的戚语先。
姜非是拿了哪儿的高帽戴到他头上?
尊重长辈?
尊师重道?
他?
戚语先看着姜非。
姜非也看着他,不说话。
戚语先是想问问姜非是从哪来的对他有那么大的滤镜的。
他在他所有亲戚眼里恐怕都只是个不爱说话的没礼貌的孩子。
对戚伟王敏而言是不省心的儿子。
以前老师讨厌他那头自然卷、讨厌他对同学动手,讨厌他挨骂时一声不吭的负隅顽抗的姿态。
可话到嘴里,戚语先没问出来。
戚语先也想要得到别人的偏爱的。
就是那种离谱的不讲道理的不论是什么事情什么时候都站在他身边的那种偏爱。
陪了他十六年的人没有给他,居然是刚认识三天的人能给他。
戚语先想笑一笑,也没笑出来。
真可怕。
哪怕是他没有期待过的、姜非对谁都一样会有的无差别的温情,原来得到了也会高兴。
高兴得有点儿难过。
“给我说说你爷爷吧。”戚语先闭上眼睛,挨在墙上。
篮球声咚咚的,把他心跳的节奏都搅得有些乱了。
鸦色的睫毛合拢了,左眼下的泪痣被遮在灯光散乱照射的层层阴影之下。
此刻的戚语先像是主动把自己隔离起来。
姜非看了他一会儿,莫名也从中觉察出几分低落。
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人,眼睛看着戚语先从鼻梁到嘴唇拉出来的立体线条好半晌,才去想怎么去讲他爷爷。
“我爷爷一年四季无论晴雨都会出门。”姜非轻声说,“他最喜欢去中山路,对云城的每一个地方几乎都了如指掌,公交车能去到的地方他都会去。”
“爷爷会坐城际公交到别的城市逛一圈再回家,但下午四点之后就不愿意出门了。”
“他总是把头发剃得很短,有新衣服新鞋子又舍不得穿。”
姜非睁着眼看着戚语先,他没一点儿反应,也没一点儿动静。
体育馆里就几张长椅,羽毛球那边儿都是女生在打球,女同学也是在那边儿坐得多。
篮球场这边的长椅就一边被女生先占据,另一边儿是姜非和戚语先。
塑胶地板的味道闷闷的潮潮的,好像被无数的汗水浸透过。
也许是戚语先的外套起了点儿暗示作用,姜非也居然不觉得里头很热。
像个下过雨的夏天,像初秋,像被冰块消融下感觉到的气息,闷热的空气沉静下来。
姜非抬手,挥散围绕在他们之间飞的一只小虫子。
卷动起来的气流拂在戚语先耳边有点儿痒。
戚语先抓住他的手,抓了一下就放开,仍然闭着眼。
“继续讲,”戚语先的语气冷静,杂乱的心绪却是靠姜非的话语才找到些安宁,“我在听。”
“爷爷直到去年端午都还参加村里扒龙舟去别的村落。”姜非继续讲,讲得也更加想念他爷爷。
“他会游泳,记忆力很好,很喜欢吃肉。”
“他喜欢甜的食物,要很甜很甜,喜欢喝糖水,喜欢喝芝麻糊,也可以接受奶茶和咖啡。”
奶茶和咖啡是姜余姜非两兄弟带着他尝试过,然后发现爷爷也会喜欢那个味道。
姜非真的,很想他爷爷。
想姜余,想爸爸,想妈妈。
非常非常想家。
周一和爷爷挥手说再见的时候非常非常不舍。
想家想得在宿舍住的头两宿都在偷偷哭。
姜非说不下去了,目光只是长长地落在戚语先脸上。
馆里几盏大灯把体育馆室内照得通明。
灯光东一撇、西一捺,把一个人分成好几个影子。
戚语先是真长得挺好看的,兴许是平时总顶着头差点儿就要违反云城中学发型长度规定的自然卷儿,也兴许是他身上总带着股活人微死的颓丧劲儿,装扮和气质掩盖了他的颜值。
此时灯光明晃晃地,把他脸上、耳垂上的细小绒毛都照得分明清楚的。
戚语先外貌带来的冲击力也随着光线猛然地增长到让人难以抵挡的程度。
姜非往戚语先身边靠近了一点儿,也学着像戚语先那样把腿伸长。
散乱的影子交融,四条长腿上,两双运动鞋鞋尖也靠近。
戚语先没想睡着的。
但再好的精力也扛不住他一天到晚到处乱逛,中午不睡,夜晚抱着猫比熬夜的。
白天课堂上每科老师基本都盯得狠,一见学生睡觉,各种手段都拿出来。
老六更是时不时就叫他出去课室外面醒神。
戚语先闭着眼,刚一会儿还听着姜非爷爷坐车去市外吃双皮奶的,后一会儿就睡着了。
还做了个坐公交车的梦。
那公交车不知道开去哪儿的。
梦里他就一个人坐在公交车后排。
窗敞开着,大片的光白灿灿地照进来。
车摇摇晃晃地、漫长地行驶着。
咚。
啪。
一声巨响接连着没那么响的另一声巨响。
篮球再次掉在地上之后呼噜噜地滚走。
公交车的影像变得模糊,脑海里的白光渐渐消失。
戚语先缓慢地睁开眼,鲸鱼跃出海平面,落在他眼前。
姜非的小臂肌肉收紧隆起,饱满得恰到好处,青色血管蜿蜒于手臂,延向夏季校服的衣袖。
衣袖里,依然漂亮的手臂肌肉,若隐若现的胸肌。
戚语先在目光触及姜非侧脸呼吸一滞。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棉花再轻也毕竟有副骨架子,跑过来的步子在胶地板上踩出踏踏声音。
他过来跟戚语先和姜非道歉:“失手了,没受伤吧?”
姜非刚才被忽然飞向他们这边的篮球吓了一跳。
球先砸在地面,又迅速地反弹向戚语先那边。
姜非想都没想就伸出手,拦住即将发生在戚语先身上的意外。
他的视线被跑过来的米嘉吸引过去一刻:“没事儿。”因为知道对方不是故意的。
转回头才看到戚语先在看他。
“醒了?”姜非慢慢放松下来,手臂落下。
“嗯。”戚语先垂下眼,心跳和乱滚的篮球变成同个频率。
想什么呢戚语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