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格斯神雷厉风行,整句话音还未从祂口中完全落定,手中黑气便凝成一把严酷的冰矛,锋利粗糙,边沿布满倒钩和棘刺。
这把兵器以迅雷之势朝崔斯坦当胸刺下。料想约书亚会坐不住,拿弗他利先一步采取行动,隔空将祂定死在猎魂兽背上,赫尔墨斯吃劲发出一声低吼。
“等等!我有话要说!”崔斯坦高喊。
冰矛的尖端已经刺入胸膛,鲜血染红衣襟,他却并未瑟缩,连背都没有躬一下。他几乎是敞开怀抱欢迎那把凶器穿透自己身体,就好像他罪有应得。
逻格斯皱了下眉头:“太迟了,我赶时间。”
但祂的手却无法往下用力,仿佛有一股相斥的力量在同祂作对,冰矛在伤口处上下抖动,终于退出一毫,血迹晕开一圈。
崔斯坦抓住时机道:“约书亚,我知道你在里面,能听见我说话,对不对?”
逻格斯撇撇嘴,显出一个极度厌烦的表情。
“其实我早就认出了你,从你第一次满身伤痕,衣不蔽体地出现在我门前,我就知道是你!除了你,还有谁会视伤痛如无物,刚一摆脱九死一生便来寻我?
“我潜意识里一直都知道,只是始终不愿承认,我不清楚是为什么,直到你逼我审视那时的自己,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我已浸淫悔恨多年,不愿相信幸运会再次眷顾,我以为自己一介凡人早已被神明见弃,更不敢奢望你会一次又一次地奔向我。
“人总是容易因为个人的痛苦而忽略他人的感受。我当时一心以为是残酷的命运又想捉弄我,亦或是黑神研究出折磨我的新诡计,我以为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活该承受,每天看着面容与祂酷似的你,却又对你体内蔓生滋长的完全不属于祂的暗影无能为力,只能充当一名狱卒,殊不知,你也在忍受煎熬!你不仅要看着我作茧自缚,看着我被悔恨蚕食,看着我弥足深陷,对你屡次递出橄榄枝视而不见,还要为了我压抑天性,违背本心,为我扭曲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但即使是这样,你也没有恨我、离开我,而是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比前两次加在一起还要长,最后的最后,你又因不忍看我继续受苦而赐予我最终的仁慈……
“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铺设那条通往木屋的小径时,你对我说了什么吗?你称赞这很美,简直是一座虹桥,即使真实情况是这条小径在你看来荒唐可笑,那些五彩碎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光辉让你头晕目眩,每次走在上面都会让你难受不已,恶心反胃,但你仍愿意为我违心地说喜欢,帮我一起建造它,忍受每天一开门就要见到它,甚至每天走在上面回家。
“一想到你因对我的爱而备受折磨,我就心如刀绞,这么看来,我的确罪该万死。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用,我不想祈求你的宽恕或原谅,我只想告诉你,约书亚,谢谢你回到我身边。”
他的手温柔地罩上冰矛上那只手,带着微凉的体温和对这世界最后一点眷恋。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移开,一直注视着面前这张脸上,神情真挚而滚烫。
“我的话说完了,现在,请动手吧!”
逻格斯翻翻白眼,一道大力压下,血和肉发出短促的“尖叫”,冰矛尖端完全没入崔斯坦身体,穿胸而过,从后心刺出。他身体颤抖一下,喷出一口鲜血。
拿弗他利感到手下约束法阵松动,竟叫约书亚挣脱,随即便不顾一切地俯冲下去。
冰矛刺入后逻格斯便弃置不顾,任他像被丢弃之物一样坠落,约书亚眼看就要赶到身旁,一阵滔天气浪袭来,伴随着扑鼻的腥臭以及山崩地裂的轰鸣……
祂被掀翻几个跟头,好不容易才稳住自身,来不及弄清发生什么,又马不停蹄地追赶崔斯坦极速下坠的身躯。
“别怕,我接住你了。”约书亚道。
祂将他抱在怀里,手指摸到从背后透出的尖锐,鲜血沿着指缝流淌、滴落。
崔斯坦嘴唇发白,却挂着一个得胜的微笑:“我赌赢了,你看到吗?我没让你失望吧?”
约书亚顺着他的目光向上望去,只见另一个自己也正飘荡着坠落,被紧随其后的路西法和拿弗他利一把捞到猎魂兽背上。祂的翅膀上没有黑气,只有森森白骨。
然在祂们周围,一团浓黑的密云正无头苍蝇似的乱窜,伺机想要重回这具身体。
逻格斯没了身躯,法力也自然失效,那还没来得及加载完成的灾难戛然而止,只有黑暗静静裹挟着世界。
声音自黑云中传出,似乎失去了那种震慑的威力:“看来是我高估了你。我还以为,你会有所不同,被人轻视,得不到尊重,总是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下面,这种失望和背叛的滋味会让你清醒一点,看来也不过是个软弱的东西,和另外两个一路货色。”
听得出来,逻格斯仍在怂恿黑发约书亚接纳祂进入自己的身体。
崔斯坦蓄力大声道:“不,是你低估了约书亚对我、对天下所有人的爱!”
逻格斯冷笑起来:“愚蠢短视的家伙,就算你们逃过一劫,你们的世界也迟早要完蛋。信仰之力依然枯竭,你们两位始神简直比凡人好不了多少。”
约书亚忽然道:“我一直有个疑惑,在此请教一下,如果说天使之愿蕴含着必然实现的力量,那始神之愿呢?”
逻格斯回答:“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始神之愿便是拿你已有的东西,与我做交易。”
“如果我一无所有,连性命都是借的呢?”
“我总能从你身上发现什么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逻格斯偷笑道,“怎么样,要许这个愿吗?”
如果能用上白神的身体,那自然再好不过。
约书亚点点头:“那我许愿,要你永永远远滚出我的世界!”
顷刻间,那团漆黑的密云仿佛被装填进弹弓,又像是一个没扎紧的气球,哀嚎着飞了出去,一直飞到星系之外,渺无踪迹。
约书亚抱着崔斯坦落在地上,找到一块相对平坦的地面将他放下。拿弗他利和路西法也跟着落在他们身边。
崔斯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看我心口的这尊洞,装你装不装得下?”
约书亚心疼得要滴出血来:“都说了,这不是你的战斗,你逞什么强啊?”
崔斯坦半张着口,每次呼吸都有血沫被吹到脸上,抬起那双一如既往明亮的眼睛,望着这位自己守望了一辈子的神祇——那可是相当漫长的一辈子啊!
“我一直……想对你说声抱歉,对不起我做了逃兵……任自哀把我淹没……将自己放逐到世界尽头……对不起,我一定……很让你失望……”
约书亚眼中潋滟起泪光,那弧形的泪膜覆盖在祂金色的瞳仁上,折射出琥珀一样的光泽:“我从未对你抱有更高期待,你是人,与天底下千千万万的人一样,都是我的造物,我一视同仁地爱你们。只是你实在太出挑,出挑得让我不得不花更多时间来关注你,以验证你值得我的偏爱。是你让我偏爱于你,崔斯坦,你从未令我失望!是你拯救了人类,让我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弃他们于不顾。我对你别无它求,我不指望你一直高居人王之位,去统一信仰,你可以有怯懦退缩的时候,也可以有哀伤彷徨的时候,但你从不缺乏勇气,正因为如此我才爱你!”
崔斯坦抬手托住祂的脸:“现在……我请求你……读我的心……”
约书亚摇头:“不,我答应过再也不读你的心,我决不会食言,有什么话我要你亲口说给我听。”
崔斯坦轻轻叹了口气,生命仿佛正离他而去,他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
“我想对你说的话太多……可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力气撑到把话说完……所以,还是请你自己看吧……这样对我来说更方便……”
约书亚抬起手背拭去泪花,稍微定了定神,便向他眼中望去。那温柔淳厚,如融化的巧克力一般的目光立刻就将祂包裹吞没,祂便在一片浓稠缠绵中,渐渐坠入到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