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见崔斯坦以前,约书亚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对这个世界割舍不下。“袖子”下纵情而绝望的深吻,死神酒馆中的悍然出击,沙漠琉璃海中仓皇夺路,黄磷病庄园里纵身一跃,人间雨夜里湿漉漉的驻足停留……他明明是为白神而来,却仿佛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不知不觉,他们竟然已经创造了那么多回忆。约书亚觉得放不下这一切,更舍不得这个人。
他不敢抬眸看他,怕在他眼中见识到与自己意料如出一辙的珍重,这番真挚心意不应该被浪费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
崔斯坦说:“我并未做什么。像你这样的人,全世界都应该放在心上。我只是比较幸运,做了所有人都想做,却没有机会做的事。”
约书亚再也忍不住,当他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泪水悄然决堤。他推开桌子,大步走向他,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就像搂着什么吉光片羽。
“我不想成为天使了。”他哭着道,“我不想去死,我不想走进那个火堆,为一个素未谋面的神祇献祭自己……”
崔斯坦坐着,仰头看他,声音里有一种沉静的力量:“但你必须去。”
约书亚惊喜地注意到,他眼中从初见那天起就不绝如缕的悲意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如今只剩下一个普通人,满心满眼都是喜欢的幸福。
崔斯坦抬手替他拭去眼泪,咸涩的泪水渗透纱布触及掌心伤口,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必须去,你知道的。”他继续说,“这是米兰达送你的礼物,也是她对你的托付。你一定不会愿意当一个背信弃义的人,特别是她为了送出这份礼,牺牲了那么多。”
约书亚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都道是爱能予人力量,使软弱的人刚强,可它亦能使刚强的人生出软肋,变得软弱。他刚才只是片刻怯懦,想逃避自己的责任,不愿面对艰涩的未知,一晌贪欢——像水往低处流那样自然。
他用力抽了抽鼻子,将眼泪憋回去:“没事,骗你的,我会去。”
崔斯坦捧着他的脸,抬起头吻了吻他的眼睛。约书亚下意识阖上眼睑,听见他在自己耳旁说:“放心,真到那天,我一定拉着你的手,陪你一起走进法阵,不叫你悬心。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吃好喝好睡好,养得膘肥体壮,否则等走进火堆,你是天使燃烧金粉,我一介凡人能燃烧些什么呢?好歹也得给法阵添些荤油吧?”
约书亚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真到那天,我就把你绑起来,让你看着我走近法阵。这样,等到有一天白神回来,就连祂也没有本事将我从你的心里面赶走。”
崔斯坦声音哽咽:“你好狠的心呐!”
约书亚却不以为然:“你要让我牵你的手一起走进法阵,难道就不狠心么?”
他们额头相抵,连脉搏都同频共振,只是谁都不言语,仿佛在静待什么过去。少顷,等两人都调整好起伏的心绪,才施施然分开,手指却还藕断丝连地纠缠在一起。约书亚俯下身,在他嘴角啄了一下,才转身,又被他一把拖回怀里,吞并了呼吸。
他们早已将两张单人床拼到一块儿。
晚上睡觉的时候,面对面侧躺着。从窗外透进潘瑞戴斯之心的清辉勾勒出他们的侧影,像一幅写意的地形图:平和优美的“颈泽”,高耸方正的“肩峡”,隐藏在被子之下如同被积雪覆盖的“腰谷”,圆润饱满的“髋丘”,以及和缓漫长的“股坡”……
约书亚久久难以入睡,即将到来的“授翼”让他既紧张又兴奋。对面的崔斯坦闭着双眼,仿佛睡着一般,但呼吸的节律却悄悄泄漏了他的秘密:真正的熟睡,呼吸会变得很慢、很沉,没有现在这般清浅——他是在装睡。
约书亚没来由地感到肌肤焦渴,便蜷起膝盖,轻轻触着他的膝盖,就这么抵足而卧。
崔斯坦果然睁开眼,借着朦胧的月色望进对面那人眼里,金色的虹膜星光闪烁,莫名感到无比眷恋,仿佛经年思念跨越了无穷时空,终有回响。
他猝然将他像小孩子一样用被子裹好,翻过去背朝自己,用手臂松松垮垮地搂着:“睡吧,明天会很辛苦的,我抱着你。”
在这暖意融融的怀抱中,约书亚很快便睡了过去,平和无梦的睡眠,犹如无牵无碍的赤子。
崔斯坦在夤夜时分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撤去手臂,没有惊动身旁的人。他坐在床上凝神注视了他一会儿,仿佛看着一个不真实的美梦。
而后,他起身走到窗边,在潘瑞戴斯之心的晕影与约书亚之间跪下,合适双手。
“我不知道您在哪里,但请听见我的声音。”他喃喃道,“我愿用百年禁欲,来交换他一夕无虞。请保佑约书亚明天的‘授翼’一切顺利,减轻他的痛苦,或让我来承受!请赐予我力量,让我有勇气和智慧作为他的支柱,陪伴着他捱过漫长的恢复期。我将倾尽毕生之力来侍奉他,也侍奉您,任何困难险阻都休想阻止我完成这一誓言。我的守节自今夜开始。”
祈祷完毕,他用右手在胸前画了个三角,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回到床上,也不敢靠得离约书亚太近,只拣了条边躺下,心里犹自暗叹:刚才好险,差点第一晚就破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