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活是最磨人的,婶娘又放不下这几亩地,一年到头省吃俭用,腰也是毛病,腿脚也是问题。
他这么久不在家,谁替婶娘干活呢?
舒明恨不得在这仅剩的两个月内,把家里未来几年的活全干了。
他把鸡窝重新垒了,柴火垛整整齐齐地码了一年的用量,灶台里里外外擦得反光,甚至把仓库都翻出来重新理了一遍。
别人都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换到他这边就成了“儿行千里担忧母。”
临走的前一个晚上,舒明借着床头的小夜灯,盘算了一下手里的现钱——有市里奖励的万把块钱,有高中补助的小千元,再加上杂七杂八的贫困补助……
他拨出来三千块,放到贴着心口的小钱袋子里,剩下都悄悄塞进了婶娘的枕头底下。
离开的那天早上,他端着碗粥,坐在小院里吃早饭,婶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他旁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
“小舒。”她清了清嗓子,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俗话说得好,穷家富路。”
“这里婶娘一直给你存着的上学钱,五千块,反正是不多,你收好。”
舒明倒是毫不意外。
他正好扒完最后一口,放下碗,一把搂住了自己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女人,熟练地哼哼唧唧撒娇:“我就知道,婶娘最爱我了——”
只是舒明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一分一毫接钱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像一只耍赖的小狗,一个劲地用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去蹭人的颈窝。
“哎呀这么大人了还撒娇,也不知道害臊!”
婶娘对他的撒娇受用得很,却仍旧装模作样地推了舒明两把,还用劲儿打了两下。
结果,愣是没把这只爱撒娇的小狗给推开,只能“认命”地由他搂着。
“出门啊,钱一定要贴身放着,千万别弄丢了,要是缺钱,你就打电话回来,婶娘去银行给你汇,首都那边花钱肯定很厉害……”
她缄默两分钟,拍了拍怀里的舒明的背。
粗糙但有力的手落在脊背上,像小时候哄他一样,嘴里絮絮叨叨全是关心。
舒明侧耳听着她的心跳声,脸还埋在婶娘肩膀上,冷不丁地闷闷出声,突然打断了婶娘的叮嘱。
“……妈妈。”
放在舒明背上的手突然停滞了。
一时之间,只有蛙鸣、蝉叫,还有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
舒明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对方的反应,有些忐忑地抬起头来。
然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舒明下意识伸手一摸。
是眼泪。
这个丧夫、最苦最累时一个人割完自己家麦子,还能再去两家帮忙,以赚取微薄的费用来养两个孩子,把自己累进了医院都不见眼泪的女人。
舒明竟然在此刻,见到了她的泪水。
舒明怔愣一瞬,然后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的脸。
像小时候婶娘笑话他的语气一样:“妈妈是爱哭鬼。”
院子外面,发小王大壮和钱林森开了辆小破油车,远远地喊他:“舒小明快上车,再不走来不及了——”
他回头应了一声。
然后站起身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女人,张开双臂:“我走啦,再抱一下。”
然后被女人狠狠地拍了两下背,佯装生气地把人赶了出去。
只是车都早已消失在路的尽头,她也没舍得撤回目光。
只不过——半晌以后,女人怒气冲冲地再一次冲出屋外。
“钱!舒明这个死小子,怎么又不带钱!!!”
——————
事实证明,婶娘说的对。
出门在外,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孤身一人来到繁华首都的土包子·清澈愚蠢的男大学生·舒小明,第一次见到什么叫地铁,什么叫高铁,什么是繁华的CBD,什么是课本上才有的飞机。
随即十分没出息地发出了“哇——”的声音。
然后就发现,自己手里捏的那点生活费,真心不够用。
而更大的困难是——舒明普通话说得很慢。
他在家那边都是以说甯语为主的,虽然汉字的听和写没问题,但拿来日常交流的时候少。
这也导致舒明说起普通话来,有种懵懵懂懂的迟钝感,不自觉的时候还会带一点家乡话的尾音,逼急眼了,就会叽里咕噜地说上一连串的甯语,嘀嘀咕咕的也没人听得懂。
说实话,不少人还觉得他这点怪可爱的,只是没人说到他面前罢了。
不过好在,舒明分配到的三个室友都还不错。
虽然有一个室友,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阴阳怪气地嘲讽他“普通话都说不好”“没见过世面”,“连牌子货都认不出来”,为此甚至差点和另一个室友干起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相处半学期后,这人莫名其妙对他态度缓和不少。
甚至想着法子给他送东西送钱——比如他现在脚上穿的鞋,都是这位大少爷嘴硬地说自己鞋码买错了退不了,于是扔给舒明的。
舒明悄悄查了价格,然后被这些天文数字吓了一大跳。
然后……穿上了。
是的,没有什么为了尊严婉拒的戏码,舒明心想,他能压抑住内心想转手卖掉的冲动,已经实属不易了。
但卖了,这人铁定要炸毛,所以还是算了吧。
只是在察觉到大少爷嘴硬心软的本质后,舒明偶尔会在聊天时带上这人一起。
也会在空闲时间抱着篮球,捋开汗湿的头发,在微风里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逆着阳光冲他喊:“薛应承,来打球啊——”
薛应承真心不喜欢运动,只是看见舒明额前有一小撮没理顺的头发,在风里摇摇摆摆,还怪“萌”的。一时之间跑了神,不知道为什么,嘴比脑子快多了,鬼使神差般地应了下来。
一个小时后,薛应承在球场撑着膝盖直喘粗气,后悔到想杀了刚才那个随便答应舒明的自己。
不过无论如何,最起码,舒明不再把自己当空气看了。
薛大少爷累到半死,狼狈的不得了,明明应该记恨才对,却在暗中悄悄地松了口气。
于是乎,舒明愉快的大学生活正式开始了。
课业压力不算太重,室友相处非常愉快,他下了课要么去打打球,要么就去便利店打工,顺便练习汉语,也算攒了一点小小的积蓄。
过年时回家了一趟,婶娘看起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舒明放下心来,高高兴兴地回学校了。
只可惜,翻过年来,家那边竟然发了洪水。
发小打电话过来说,今年的收成约莫是要没了,不仅今年的收入没了着落,甚至还赔进去不少。
好在婶娘没事。
舒明松了口气,把身上的积蓄都给他转了回去,拜托他帮忙照顾好婶娘。
自此,光荣地成为了一名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舒明从不气馁,他只是选择果断退掉回家的车票,准备在暑假继续他的打工大业。
真好,大城市就是机会多。
然后,正在便利店一边准备期末考,一边奋力扫条形码的收银员·舒小明,即便穿着丑丑的工作服,戴着统一的工作帽,照样又双叒叕被星探挖掘了——是的,长得帅的人,就是会被星探挖掘的。
更何况是舒明这种,在人群中格外扎眼,仿佛自带清晰滤镜的超级无敌阳光大帅比。
毕竟没有任何一位星探是瞎子。
而自从舒明来到首都,这已经是第四次被星探搭讪了。
但舒明不傻,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吗?
被坑进娱乐圈的小孩太多了,那些星探拿来的合同年限一个比一个长,他可不想把自己卖出去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城市套路深QAQ好可怕。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星探拿来的合同,是一个选秀节目的合同。
并且,是一个“一年制”的临时合同。
意味着,这份合同并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十几二十年的卖身契,即便有坑,熬过一年也结束了。
不光如此,工资还比他在便利店打工高多多多多多多了,甚至还管吃管住。
舒明拿着合同,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
心动了。
听,心动的声音~
但舒明毕竟不是个傻子,他选择——把合同拿回去,让自己那几个非富即贵的室友帮忙掌掌眼。
假如问起他来,舒明一定会理直气壮地叉腰:
那咋啦,这叫合理利用社会资源(确信)(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