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疑。
沈施宁瞠目,惶然看向女帝面色。
此事若是翻案,本质亦是推翻了先女帝的决断。
先女帝恨绝通敌叛国之事,对人对事皆不留一丝情面。对待姜家的手段何其惨烈,见证过此事的人犹历历在目。
大雨声掩盖庭苑的一切声息,众人肃然,静候女帝的决断。
豆大雨滴打在陆玉眼睫上,她叩头,再叩头。
一遍遍哀求,“恳求陛下彻查江阴侯被污通敌一案,还江阴侯全府清白……”
额头嗑在青石板地面,溅起水花。
“我们是清白的……”
二十年前的廷尉府里。
五岁的姜无虞连连磕头,潮湿的牢房内,地面积攒的污水发臭,沾在她额头上,顺着脸颊落下来。
她哀求痛哭着廷尉府的酷吏,“我们是清白的……使君放了我们一家吧,我爹没有通敌……我娘也没有……”
酷吏司徒峰温声道,“女公子莫怕,只要你签字认罪,你父母便不必受皮肉之苦,你听见夜晚暗牢中的哀嚎了吗,那都是嘴硬的犯人不招供,我们只能被迫上刑罚。”
姜无虞连连摆头,边哭边否认, “我们没有,我们真的没有……”
司徒峰失去耐心。
他磨了这小女娃半个时辰,竟一个字也没松口。
他往后一倚,连话也不说了,示意人将姜无虞带下去。
一回暗牢,姜宣秦嫣然急急围上来,“小鱼,他们有怎么样你吗?”
姜无虞恐惧着抱紧母亲的脖颈,身体在发抖,“没有,就是一直问我认不认罪,让我承认……”
姜宣握紧了暗牢的铁栏杆,肃声对着刚来的牢尉道,“你们廷尉史是谁,有什么事冲姜宣来便罢,不要反复索问一个孩童……”
牢尉远去,一家三口挤在一起。秦嫣然抱着姜无虞哄睡,“不怕,爹娘都在呢,害怕你就睡吧,醒来爹娘在你身边……”
“我们会出去吗,我想回家了……”孩童的恐惧一时难消,“会有人来救我们吗,苏叔叔,苏叔叔和我们这么好,会不会来救我们……还有师傅,师傅这么厉害,会来救我们吗……”
秦嫣然闻言脸色微敛,轻拍着孩童的后背。
怀中孩童蜷缩着睡去,姜宣摸了摸姜无虞的额头,擦净她脸上的污水渍,闭了闭眼。
“我实在不知,究竟谁在背后搞鬼,污蔑我……”
秦嫣然抱着姜无虞,眼睛静静的,“天意如此。一如当初,我寻你做夫一般。”她望向姜宣,“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你我二人能生死相依,也挺好的。”
“是我连累了你。”
秦嫣然无奈地笑,“说的什么话。”
……
年幼的姜无虞在恐惧中一天天度过暗牢的日子。
暗牢无光,只一扇窄小气窗,偶尔透光,模糊可辨外头时间。
初时,只是无尽的盘问。很快,变成了令人生怖的折磨。
耳边,是萦绕不休的犯人哀嚎声,诡异而凄厉,不分昼夜,随时随地。
姜无虞在娘亲的怀里,哭不出来,只缩成一团,紧紧攀着母亲的怀抱。
后来没多久,那凄厉声变成了自己父母的。
姜无虞仍然记得,那是第一次爹娘同时被叫了出去。
耳边哭嚎震荡,她从中似有若无地辨别出爹娘的声音。恐惧严丝合缝地笼罩她小小的身体。她捂着耳朵缩到牢内的角落,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几乎要跳出自己的胸腔。
她从白天等到黑夜,爹娘仍然没有回来。
她惴惴地哭,幽咽地哭,崩溃地哭。没有人来哄她,更没有人抱住她。
在没有人照看的日子里,姜无虞发了高烧,滴水滴米未进。
老鼠爬过她的身边,她也没有力气惊叫尖嚎,任由一身脏污的鼠虫爬过她的肩膀手臂,跳到她的脸上,吱吱叫个不停。
忘记了什么时候。
终于有人打开了牢门。
姜无虞还在昏昏沉沉的睡,耳边便听到爹虚弱又温柔的叫她,“小鱼……”
她艰难地睁开眼,下一刻,尖锐惊怖的嘶嚎震荡整个牢房。
“啊——”
“不是……不是……你不是爹……”
在姜无虞年幼的认知里,回来的那个爹似乎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梳洗之刑何等残酷,滚水过身,铁梳作刷,将受刑之人的皮几乎整个剥出,骨肉血渍淋漓,只剩一副能动的滋着血水的白骨。
姜宣见姜无虞恐惧至极,没有再靠近女儿,无奈笑笑,蹒跚着坐到离她很远的角落,轻声安抚她,“别怕,是爹,别怕……”
“啊……娘……爹……呜呜……”姜无虞闭着眼,哭喊着,哭累了,再次昏睡在盈满污水的角落。
梦里昏昏沉沉,她梦到一家三口在侯府中的日子,她在树上打秋千,母亲在一旁剥莲子吃,父亲在背后推她,小心保护她。
身上的水渍黏腻渐渐褪去,她似乎被人抬到干燥干净的草席上,有一双没有温度的坚硬的手轻轻拍她的后背,她听见极轻的叹息,“嫣然……”,是爹思念担心娘亲的声音。
高烧让姜无虞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梦里梦外。朦胧里她知道爹回来了,可她不愿意睁眼,不敢睁眼,只盼着娘回来,想让娘抱抱她。
牢里的时间流逝对她来说没有概念,将将要醒来时,终于听闻爹的声音,“嫣然……”而后是二人对望,无助无奈的细细抽泣音。
混沌中,她感受到是娘的手在摸她的额头,是有肉的完整的手。姜无虞流出眼泪,她慢慢睁开眼,入目而见的场景刺激得她说不出话,躯体的下意识逃离使她头一仰,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石壁上。
姜无虞又晕厥过去。
这一次,她看见的是娘亲的两个黑洞洞的满是血肉的眼眶。
…………
昏迷和清醒交替,大多时候,姜无虞对于五岁时入牢的那段时间记忆是很模糊的。很多细节都已经忘却,只记得父母受刑的模样带给她的痛苦冲击。
她的眼睛被母亲秦嫣然蒙上了。蒙眼布条是秦嫣然受刑后衣裳的碎片,染透她的血。
看不见爹娘,姜无虞才能安然在他们怀里,才能真切的感受到他们是她的父母。
在酷吏的残酷刑罚下,姜宣秦嫣然始终没有松口。这给司徒峰很大的困扰,毕竟,上面的意思是,尽快结案。证据已确凿,只待犯人签罪。
这一次,司徒峰又把目光投向了姜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