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晅自笾豆案中拈起一束白茅,困扎成束,立于神座前,以酒杓挹起一勺福酒,浇灌于茅束之上。白茅本有一股清芬,
饮尽美酒,更是芳香四溢。云晅自为祝祷曰:“魂而有灵,来就此庭。归汝君父,勿为妖形。”声渐哽咽,竟至歔欷流涕,清泪洒于享案之上,堕泪成冰。
他身后众司仪署官员且拜且泣:“至尊慈恩如此,死者无复所恨。”
这副君臣举哀的动人场面中,唯有一人直立不跪,目光如燃尽的金粟一般冷寂。
一出戏唱罢,顾子衿默默目送众优伶退场,台上只余班主和他一个主人公。他忽然问道:“陛下可还记得,张氏谋逆被诛后,臣问您的问题?”
云晅缓缓转过头来,烛光映照中,泪光尚在他脸上闪烁。
“记得。”
时夷陵都督张骘举城降秦,北秦发大兵接应,三路之师共十万众,分道并进,意在一举灭晋。夷陵乃晋之西门,失之则敌军顺流直下直取建康,当倾国争之。时年十六的顾子衿以偏师三万,援救夷陵。北据东坑,深沟高垒,按甲养威。反虏宛迹待戮,而不敢北窥生路,强寇败绩宵遁,丧师太半。分命锐师五千,西御水军,东西同捷,献俘万计。
然……攻克夷陵后,顾子衿下令将张氏及附逆将领皆夷灭三族,诛及婴孩。哭泣的孩子被从母亲怀里抢出来,掼在地上,母亲扑上去护住,长刀一挥,母子两人斩为四段。识道者叹曰:“顾子衿行此酷烈之事,后世子孙必受其殃!”
云晅彼时尚在北秦,他试着揣度顾子衿听了此谶语后的神情,却发现他的形象在自己心中仍是一片朦胧。顾子衿的尺素传书送到,他的书法遒劲刚毅,如屈铁断金,此时仍然一丝不苟地书写着与自己行为截然相反的话:“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云晅盯着这寥寥数字看了良久,似要从其中看出几分痛悔来,但那笔触稳健异常,无一丝颤抖。于是他顺应自己的本心,援笔写道:“杀一人以存天下,非利天下也。”
“如今,臣再问陛下一遍那个问题,君心依旧如初吗?”
这次云晅良久没有作答,斑驳的光影在他的眼中跳跃,正当顾子衿以为他会沉默到底时,云晅却抬起头来深深凝望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力蕴千钧道:“吾志始终未改,”他迎着顾子衿彷徨的目光缓缓走近,穿过一排排高擎的莲炬,如浴火重生的神祇,慈悲,怜悯,“但从今日起,我与君同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