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温软的手指抚过自己的眉眼,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子衿,你不要忘了,你不仅是顾家的儿郎,还是王室之出。你身上,流着云氏的血脉。”
仿佛幢幢暗影中的一线微光,他惶然抓住了这丝微光。从此,保国即是保家。
先帝的诘责、敌国的兵锋只是将他淬炼得更加冷清,他以束发之龄、病弱之躯撑起了摇摇欲坠的东南一隅,抗天下之四分之三。时人以为他不识天下之大势,他却知道,这是自己不得不坚守的东西。
可终究有他看不明白的东西。国小主暴,君威甚于桀纣,贤臣死于沟壑。家国宛如湍流中飘摇的孤舟,他苦苦撑持着舵桨,却永远驶不出这暗沉的长夜。呜呼曷归?予怀之悲!
直到——得遇云晅。
那时云晅尚是北秦平阳太守,与他对峙边关。两人常有书信交通。那人与他讲论圣治。他说,天下为主,君为客。夫立天子以为天下也,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若要达成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之圣治,需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在万古长夜当中,哪怕就是一盏微弱的光芒,也会让人身不由己地追随这光明,至死方休。而云晅就是这光明。
人道顾子衿长于立功立事,而道德名望不端;却不知圣化所绥,万里草偃。
家族的荣光渐渐淡去,顾子衿在荣光的余晖里,看到父亲转身的身影。
他默默道:“阿父,对不起。忠孝难两全。”
父亲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却甚是平和,仍是幼时教导自己时的庄肃模样:“子衿可记得,为父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顾子衿抑住流泪的冲动:“儿不敢忘,‘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父亲修长的、略带薄茧的手抚上了他的面庞,欣慰而珍重。接着这一切忽然像西陵峡口的江水一样崩塌、逝去。他怆然喊了一声“父亲”,伸手去握父亲的衣角——他身子一震,睁开眼来,手中正握着另一片潮湿寒凉的衣料,身后包裹着自己的躯体也冷得像冰雪,将自己身上那股病热消散开来。他转过脸来,望见云晅睫毛上的冰雪、冻得发白的薄唇,终于无声的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