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淌过御史台的石阶,带走了血腥气,送来暮春三月满地湿红,乱花如雨而落。
武安侯的死讯在几日内传遍奉京,其后不久,其子乐斯年、其女乐绮眠被判流放,勒令圣旨送达之日启程,终生不得返回奉京。
流放的头一月,夜雨纷乱,押送的队伍路过一片山桃花林,桃花夭夭灼灼,其间矗立一座茶庐。
“还有百里就到北苍地界,这里偶有骑兵侵扰,”一名禁军手指北方,对乐绮眠说,“饮完茶要尽快动身。”
乐绮眠卷起帷帽前的面纱,看向对面的乐斯年。
乐斯年将武安侯的灵位带上了路,乐绮眠起初还想和他谈一谈,可一日发现他在灵位前默然枯坐时,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乐承邺是为他二人而死。
“只有糙茶,”乐绮眠碰一碰他的茶杯,微笑说,“能喝惯么?”
乐斯年与她碰了下,牵起嘴角,淡声道:“这些天,我想了一事。但与你商议前,想先问,你如何看待魏安澜?”
乐绮眠说:“魏安澜?”
乐斯年道:“是,听说南下他护送你一路,如果你不反感,这桩婚事或许可以继续。但你若不愿,我找机会向太师言明,退了婚约。”
没有这桩婚约,魏衍随时可能收回对乐承邺的承诺,让乐斯年在流放地受磋磨。但她是镜鸾公主,没有责任为乐斯年牺牲婚事。
但乐绮眠说:“在确认他的身份前,必须稳住他。”
乐斯年道:“你不必做到这一——”
乐绮眠说:“我已经是乐家人了。”
她截断乐斯年的话,拾起一片被夜雨打落的花瓣:“四年前我无能为力,只能被困在妙应寺。但至少四年后,至少这一次,还有自己做筹码。”
雨声断续,花枝沉重地坠在枝头,隐于夜色中。乐斯年垂下头,握紧了茶杯。
“无论是不是白衣人,魏安澜对你的态度都不寻常,”乐斯年斟酌片刻,还是说,“与他独处,要万分小心。”
如果魏安澜是白衣人,在狱中看到乐绮眠受伤,情绪会有所波动,说明他的伪装并非牢不可破。利用得当,或许能查到他的目的。
此事定下,两人还没松一口气,禁军忽问:“谁听到了马蹄声?”
乐绮眠闻言,抬目远眺:“嗯,是有些声音,从东南方向——”
“嘭!”
刚才还在说话的禁军轰然倒下,后颈插着一支箭矢,血染红茶水,一直流到两人脚下。
“趴下!”乐斯年伸手按倒乐绮眠,扬声对所有人道,“敌袭,立刻退避!”
但事发突然,接连有人中箭,毙命者不在少数。乐绮眠按住乐斯年的肩,一个念头浮出水面:“是曹病已。”
乐斯年皱起眉:“他不应该在奉京,为何追到这里?”
当时在御史台,曹病已似乎在乐承邺索要一物,虽然语焉不详,但表现出的焦灼不似作伪。他必然以为乐承邺死后,东西到了二人身上,才追到这里。
两人夺了马,在禁军掩护下奔入山桃花林。追兵从后方现身,果然身罩黑衣,佩戴遮面的头盔。
乐绮眠说了她的猜测,乐斯年奇怪:“敢动禁军,是为了那样东西圣上都不怕,家里何时有这样的......小心!”
流矢射中乐绮眠身下战马,她摔入泥中,雨水迸溅,立刻被追兵包围。
乐斯年喝道:“低头!人在你身——”
来不及了!
追兵看准乐绮眠颈项,手起刀落。她向前倾身,却有几人从侧方袭来,砍向背后!
还没结束。
雨势转急,山桃交错如飞霰。乐绮眠攥住剑锋,流过手腕的血珠与枝头坠落的乱红,在这一刻重叠。
还不到最后一刻。
“回去告诉曹病已,”雨珠滑过乐绮眠脸颊,落在刀锋之上,又被利刃割碎,“不论他想要什么,只要杀不死我,三年后的今日,”她抬起袖弩,缓慢笑开,“就是他葬身之时。”
她身形还那么单薄,可面对刀剑,已经能从容应对。寒剑同时刺下,乐绮眠也拉开弓弦,朝向追兵——
“这就是你不论生死,也要回的故土?”
夜雨声嘈嘈,一个声音冷不丁出现。短箭已经射出,但听到这个声音时,乐绮眠两手一僵。
“被关押,被流放,在泥潭里反复摔打,”那人立马雨中,不知来了多久,“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马灯昏暗,照出傅厌辞刀琢般的轮廓。他穿青日白月纹斗篷,半张脸沉在影子下,衣袖的鳞纹在雨夜中微微闪烁,犹如金色的咒密。
乐绮眠的手臂到后背,都僵硬了。
她没想到,时隔三月,能再次听到这个声音,没想到在她最狼狈之时,他会出现。
“嗡——”
短箭击倒追兵,但更多人涌了上来。乐绮眠在射击中后退,但马蹄声劲疾,一道力量拦过她的腰,将她掠至马上!
“傅……”
乐绮眠挣动一下,就被锁链般的两臂压回,傅厌辞如缠住她的漆黑蚺蛇,冷漠道:“不想被杀就待在马上。”
他戴着斗篷,嗓音低沉,威胁之意尽显。乐绮眠两手被缚,一旦摔下马背,就被追兵斩杀。
为何?
乐绮眠忍不住回头,想知道他为何在此。可斗篷宽大,只能看到雨珠滑过他的侧脸。
追兵折身上马,但一纵铁骑从莽莽榛榛的山林中现身,斩断对方的去路。
乐斯年诧异,从后方追来:“他又是何人?!”
乐绮眠循声望去,可下一刻,脸被推回,傅厌辞在耳边说:“你很在意他?”
他声音危险,乐绮眠骤感不妙,透过余光,果然看到铁骑在杀退追兵后,围上乐斯年!
“让他离开,”乐绮眠立刻抓住他的小臂,“我随你走。”
她很识时务,看清铁骑的数目后,就放弃了抵抗。但说完这句话,傅厌辞神色更冷,吹响骨笛,让铁骑将乐斯年淹没!
他勒马停下,将乐绮眠抱入茶庐。
刚才急于赶路,乐绮眠并未进店,这才发现帘栊后方摆放着神台,台上有金盘红烛、神像莲灯,俨然一间陈旧的神堂。
这片山林在流放的必经之路上,傅厌辞恰好出现在此,除了守株待兔,没有第二个可能!
“这里是大梁地界,很快会有官兵追来,”乐绮眠脚一落地,双眼便被黑缎蒙上,陡然发现,这是在官船用过的那条,“放了乐斯年,条件都可以谈。”
傅厌辞道:“你只有这句话?”
乐绮眠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但她伸手去揭缎带,两臂却被按到背后。
乐绮眠道:“你想如何?”
她能感觉到,有了绸带阻挡,他目光变得贪婪横肆,说完这句,她胸口微凉,银色细链落在颈间,骨笛轻撞。
傅厌辞道:“选。”
乐绮眠怔了下,回过神来。
骨笛可以调动铁骑,救下乐斯年,可东西是他贴身佩戴,收下意味着接受他的条件,甚至跟他离开。
“殿下早就有了决断,”乐绮眠看不到光,却不妨碍她嘲弄以对,“有没有选择,对我来说有何不同?”
“因为如果有选择,”然而音落,傅厌辞倾身靠近,语调异常冷硬,“你每一次、每一次,都会毫不犹豫,”他将袖弩的锋镝抵在心口,犹如自戕,“射穿这里。”
傅厌辞是什么人,在崖底受伤都不曾喊痛,会为一道箭伤耿耿于怀?
乐绮眠没想过,那一箭能让他恨到今日。但碰到他不设防的胸膛,仿佛听到短箭刺入血肉的闷响,心脏还是先于理智,泛起涟漪般的疼痛。
“那又如何,”乐绮眠噙起笑,很残忍般,“殿下忘了你我因何相识?”
两人的开场并不美妙,她能站在这里,也是躲过他的围杀,又从闻家大营活了下来。
“南北对峙,你我异心,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敌,来日到了战场,殿下未必会手下留情,”她抬眸,像为了证明什么,将短箭横在两人之间,“不如在此之前,早些了断。”
傅厌辞道:“你觉得我为何而来?”
骨笛与轻甲相撞,像危险来临前的预兆。
乐绮眠似笑非笑:“无论目的何在,殿下今日都做不......”
她想说都做不到,可刚动一下,就发现她使不上力。因为傅厌辞腰侧卡在她腿间,她向前会撞在他胸膛,向后不得不分开两膝。这个姿势带着狎亵的味道,可他的眼神一如既往。
“我清空了茶庐,将你带到这里,”傅厌辞的鼻息洒在她耳垂,异常滚烫,“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茶庐里没有援兵,只有被逼到死角的乐绮眠。他要做任何事,她都阻拦不了。
乐绮眠后知后觉,心下一跳:“你就为了——”
傅厌辞骤然吻住乐绮眠,像扑杀猎物般凶狠。乐绮眠愣了下,挣扎起来。可她两腕被按在台面,根本无处可逃。
“这里,”乐绮眠退后,却撞翻了烛台,“这里不是北苍!”
如果她足够了解傅厌辞,就知道她不该看向乐斯年的。傅厌辞的理智早已被妒火烧尽,此刻她多看谁一眼,他都会毫不犹豫杀死对方!
红烛滚落在地,乐绮眠鼻息凌乱,因为目不能视,其他感官便异常清晰。
她唇齿被顶开,除了撕咬般的进攻,便是不留余地的缠磨。她卷起舌尖抵挡,却被扣住下巴,被迫咽得更深。
要窒息了。
这个吻里没有怜惜,只有令人胆寒的占有欲。傅厌辞如蟒蛇般纠|缠着她,好似要将整个身躯都挤|入她的咽喉,再湿|濡地钻进身体深|处。
乐绮眠揪住他背部衣袍,艰难吞咽:“别、别咬……”
两人的身体已经亲密无间,可他仍觉不满足,不仅吻她,还要咬她。那似痛似麻的感觉沿着脊背上行,她耳廓泛红,喘息加剧,忍不住直起身,咬了回去。
这一下犹如自投罗网,傅厌辞不退反进。唇齿磕碰,很快有了血锈味,他低喘着逼问:“还与我了断吗?”
乐绮眠胸口起伏:“你就只会这一……”
最后那个字淹没在骤然加深的吻里,混着血腥在齿间化开。乐绮眠心脏狂跳,仿佛被咬住的不是舌,而是颈项。
够了——
红烛高照,两道影子在灯下交叠,傅厌辞臂弯有力,她几乎看着自己被侵袭。她向后退去,他却追了过来,将这个吻延续。
“不了断就不了断,”乐绮眠两手退避,终于知道厉害,“别再……”
别再亲了!
傅厌辞撑在上方,淡漠的琥珀眼注视着她,因为亲吻染上欲色。那强烈的反差让他充满危险气息,只是隔着黑缎相视,都让人脊背战栗。
乐绮眠低声喘息:“摘掉眼罩。”
“回北苍,”傅厌辞退开些许,与她鼻尖相抵,气息沉沉,“让你看。”
乐绮眠攥紧傅厌辞前襟,在他唇边轻喘:“可我想见你。”
我想见你。
她鼻音含混,脸颊潮红,平日张狂的小魔头,只是被亲了亲就丢盔弃甲。可射伤、抛下傅厌辞的是她,她却一懂不懂地望着他,好似根本不知她有错,也不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傅厌辞呼吸沉重,一时没有应答。乐绮眠自己勾住黑缎,掀开一角。
但很快,她双眼被盖住,他说:“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乐绮眠眼神懵懂,但预感到什么,屏住了呼吸。下一刻,傅厌辞引着她的手,解开了黑缎。
带着山桃花香的夜风吹过,黑缎落下,昏红的烛光涌入乐绮眠眼中。她先看到的,是傅厌辞被火光映红的轮廓。
再往上,是他线条清晰的下颌与鼻梁,浓墨重彩的眉眼。这样的长相,应该颇为清贵,但她的目光移到眼尾时,微微凝滞。
这里横着道细长的箭疤,在白皙的脸上尤为明显,他眼形本有两分凶戾,这下更是冷意横生、拒人千里。
乐绮眠握住衣襟的手略松,忽然不敢与他对视。
傅厌辞反扣她,眼神阴郁:“你留下的伤,自己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