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他们一早就提着两袋礼品和一箱牛奶去了巫奉延家,她们没在家,巫镇裕歪靠在门板边,躬身给巫奉延传简讯。楼道窗户敞着,无相站在窗前吹风,没落雪唯有寒风,一抬头就是阳台的边沿。他指住阳台问巫镇裕那是不是妈妈家。
巫镇裕挨过来看,肯定的答复。他将斗篷一翻,甩给巫镇裕就站到窗边,抓着窗框抻长手够阳台围栏。巫镇裕心里发紧,探身去想拉他进来,又怕失手,恶声说:“别搞,快进来,给他甩到保安室就行了,掉下去怎么办!”他说别怕,接着倒翻进阳台,落地无声,房门咔哒,他站在门内像站在珠宝专柜前。阳光似火彩。
“下次不可以这样,真的好危险。”
巫镇裕帮他穿回斗篷,擦抚他的脸,将东西放到茶几,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家。所有房子最开始都一样,不一样的是人。有的人能把房间住得像窝棚,有的人能把窝棚住得像精装,生活是自己的。这个家比父母没有离婚时的家更温馨,更整洁,没有到处丢的袜子、衣服,没有父亲死活不肯洗的碗筷,没有甩得满地的垃圾,沙发扶手搭蕾丝边方巾,抱枕松软,地毯柔软,墙壁挂他们一家三口的相片,孩子的图画,以及写着“初一回家不要忘记带相机”的小黑板。无相贴住他的后背,手指捺在男主人脸上:“他不错,旺妻。”
“这么好?那我旺不旺夫啊?”他转换心情,躬身把无相背到背上,踮脚离开巫奉延的家,砰的一声关上门。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无相在他背上笑,旺啊,我第一个来,汪汪汪。巫镇裕快乐地大笑,轻快地奔跑,在雪地里旋转,笑声越升越高,变成片片雪花再掉回人间,掉到纸钱堆里。
无相爬上坟墓铺纸钱,动作里闪烁着对死亡的敬重,巫镇裕笨拙地垒纸钱,点香烛,招无相下来作揖。并肩跪立,无相凝视墓碑在思考祖母的墓碑会是什么样的,大约和那些老人一样种一棵树就当做墓碑吧。祖母在家族里不是有价值的人,所以应该不会天葬。巫镇裕磕头,他跟着磕,双手交叠在身前,额头抵手背。磕完头,无相站在旁边看树,这树真高,被刻意修剪培育过,判断是某种松树。
巫镇裕和祖母说话,说自己长大了,有了新家。爸爸妈妈都再婚了,有弟弟有妹妹,但是总觉得家人只有山山一个人了。祖母要保佑我和山山能健康平安地一起生活。无相听见了当没听见,抚摸树身,明白哀恸。
或许植物感受到他的心情,脚边开出一株浅蓝色的花朵,冬天的花朵,他把它拢在手心。是一支兰花呢。他召鸟过来,巫镇裕听见叫声过来问他怎么啦?他笑盈盈地说介绍一个新朋友给你认识。它停在他手上,没有勾破他的皮肤,亲昵地低头。无相让巫镇裕摸它,巫镇裕像是看见童话故事里的糖果屋,胆怯地抚摸:你好你好,山山的小鸟朋友。没有啄咬,它乖巧,安静,无相亲它的喙,柔声说帮我给毅珩祖母带一朵花去吧,跟他说,我在现实生活中很开心。
跟我在一起很开心吗?他们目送它衔花飞走,离开墓地。无相耸肩,没答巫镇裕的问题,却没人不知道答案。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开心,任何伤心的瞬间均因为爱,所以就连伤心也很珍贵。
他们刚开始对爱有着种种符合社会价值的观念,譬如要带来怎样怎样的好处,要怎样怎样的“般配”,要得到什么才能够付出什么。现在他们都在爱中了,品味到真的爱,明白“坠入爱河”是谎言,明白“般配”是种资本主义,明白“交易”是社会价值强调的爱,不是真爱。真的爱是给予,是为了对方的成长和幸福奋斗,是尊重、了解、照顾、承诺或责任,是所有的伤心均基于对你的心痛。
爱你如同爱我自己。
爱你钻入人丛中,停在小摊贩前的表情,爱你侧身数钱微微眯起的眼睛,爱你,不为你为我带来了什么。
洱市的种种活动是为整个城市的人准备的,在巫镇裕眼中却像是为了你一个人准备的。人总是在具体的爱里,爱所有人。舞狮队蹦呀跳呀,穿梭在木桩之上,追寻那颗五彩绣球。无相看得入神,手举糖画,微张口,呼出白气。他逗他,跟他解读舞狮的故事,眼光温柔专心地落在舞狮队。
周围波浪起阵阵叫好声,无相和他也叫,在所有艺术的表现形式里,如果不说出来就是不喜欢,喜欢就要清晰地说出来。只恨手里没有花,没办法让夸赞转换为实体的物质,因此无相摸出裤兜里团成团的钱用力掷向他们或者她们,总的来说都是他们,人也为他,非男也为他。钱团似花团,语言似钱团。
舞狮队谢幕,他们蹦跳爬去广场上的小庙,平日里需要凭票入内,而今免费开放。那些大殿里塑着神明的金身,他们穿梭其中,好似在仙境迷藏。他们扬起脸看这尊严的大佛,慈悲的眼,一个又一个人来这里跪拜,祈愿,修行者赶走坐在门槛上休息的人们,不可以坐在这里,不可以坐在神明面前。
无相问为什么不可以坐在这里?巫镇裕猜测说可能是对神明不尊敬。他们也是坐在这里。无相指住大佛,横指那些挂画,没有一个人不是坐着,挂着,这就尊敬别人了吗?他没想到无相作为有神论者会对宗教做出如此直白的质疑,不知道怎么回答,便问无相是怎么想的。
他很奇怪,无相指修行者,他很傲慢,他们的宗教说追求自然,天人合一,人累了坐下他却说不可以坐。是亦一也无穷,非亦一无穷也。如果真,那他们也会让他坐,坐在身边都可以,更不要说只是门槛而已。所以他的修行,他的神明有形有名,不是神,而是人。神不是人,这些雕像是他自己技艺、能力、期望的具象化。
巫镇裕听不明白,但懂了一件事,定定地瞧了会儿他,拉着他到门槛上去坐。有人来赶他们,巫镇裕装听不见,等到人家走过来,他才推着无相飞跑,穿过这些佛祖、神明、菩萨,带起猛烈的疾风,好似吹动雕塑的衣衫,看见神明的笑容。
天刚擦黑,西湖中心打铁花,他们挤到前排去看,巫镇裕捂着他的耳朵,叮声后满天是沸沸的铁水如烟火般飞溅,炸成灿烂的辰光。他们痴痴地望着那些火光,听见掉进水中时哗哗的动静,巫镇裕说许愿吧,山山,我们许愿。
我希望无相能够幸福。他在心中默默许下这个愿望,侧身看无相的脸,笑笑地问:你许了什么愿望呀?无相凑到他耳边说:巫镇裕变成大演员,拿到最佳男主角。他内心震动,轻声问我可以在这里吻你吗?无相飞他一眼,主动吻他,贴着他的嘴唇说,我们很少问可不可以吧。没错。
他们手托手钻出人从,没看完铁花就跑回家,一时兴起比谁先跑到家,先到家的可以决定晚上看哪些电影。全竭尽全力,是为电影吗?未必。一前一后地扑在门板上喘息,巫镇裕的脸搁在他的肩窝,心跳如鼓。无相拿钥匙开门,一齐扑倒在沙发,地板上喘气,平稳心跳。无相说我赢了,我要看动画片。巫镇裕给他放,洗了盘水果放到矮几,坐到他身边陪他看。
看完动画电影,选了部喜剧电影,无相有点不懂里面的笑点,一直问巫镇裕,巫镇裕倒也耐心,一个个地解释,他听明白了就笑,听不明白就假装听明白。快到末尾时,巫镇裕的手机响了几声,是巫奉延传短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