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人缓缓走近,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的信笺,递给为首的老者:“这是来自南面的情报,一些对我们非常有利的信息。如果大殿下继续一意孤行,我们或许可以借助外力,让他明白,有些传统,是不能轻易触碰的。”
族老们接过信笺,展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同一柄柄锋利的刀,直指完颜翎的命脉。
他们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起来,仿佛已经找到了那条能够拯救部落的道路。
却忘了若非当时年仅弱冠的完颜翎临阵不乱,一改温润之风,采用铁血手段镇压,才堪堪挽救了急转直下的部落命运……
而他们口中的“老首领”,涅里塞与完颜翎的父亲——完颜弘。他的死亡,当时让整个部落险些颠覆,也是涅里塞心中爱与恨交织缠绕、永世难解的死结。
那位一生醉心于打猎跑马,仰慕汉家文华,雪原上第一位吟哦着“青青子衿”的循汉化文风首领,最终却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走向了终点。
当年辽人设局压迫,让这位胸藏暗志的儒化首领不得不亲自押送当年最珍贵的贡品——一对纯白的海东青幼雏,踏上凶险的“走鹰路”。
然而,就在接近辽国边境的密林中,一群“流窜的契丹逃犯”极其“巧合”地伏击了队伍。乱箭之中,一支淬毒的骨箭精准地射中了完颜弘的后心。虽经随行巫医竭力救治,勉强撑着一口气回到部落,但箭毒已侵心蚀骨,回天乏术。
涅里塞恨极了这位宠爱她们兄妹的父亲。
恨他的懦弱!恨他的多情!恨他被推上首领之位后,为了统一女真,实现他的政治理想,一面舍不得放弃青梅家族在完颜部里的势力,一面又与她们的母亲政治联姻,从此生女真两大顶级部落被他牢牢整合在了手里。
更恨他在过程中竟然发现真爱是联姻的妻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重伤缠绵病榻之际,面对以乌古论部老萨满为首的一众守旧族老们涕泪交加的“请议”——要求尊贵的“可敦”殉葬,以全“古礼”,遵“夫妇之伦”,护佑先汗灵魂安宁——他,竟然在族老们“部族稳定”、“祖宗规矩”的压力下,在弥留的恍惚与痛苦中,微弱地点了头!
十五岁的涅里塞,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后,回想那天的记忆,再稍感平和地揣摩父亲临终前的心思,试图理解那无法理解的点头。悲哀地发现,走在人生最后一程的父亲,在剧毒侵蚀的混沌与族老言语编织的“荣光”幻境中,或许……甚至还有几分隐秘的、扭曲的“沾沾自喜”……
能与“一生挚爱”的妻子共赴黄泉,生同衾,死同穴,在彼世继续那举案齐眉的佳话,这不正是他向往的、充满汉家文士浪漫情怀的结局吗?又谈何遗憾?
在父亲那场盛大压抑,充斥着辽国使臣假惺惺哀悼的葬礼上,涅里塞永远记得那张遗容。嘴角微微上翘的弧度,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和与满足。这抹笑容,如同淬毒的冰锥,深深扎进了涅里塞的骨髓。
完颜弘,这位父亲,在涅里塞十五年生命的前半程,几乎满足了她对“父亲”这一角色所有的幻想与奢望。他给予了她超越兄弟姐妹的独宠:亲自将她抱上小马驹,教她控缰驰骋,在马背上感受风的自由;将珍藏的汉人兵书战策倾囊相授,允许她把沙盘当玩具推演排兵布阵;默许甚至暗中支持她打破陈规,组建全由女子组成的“猎鹰队”。
然而,也正是这位父亲,在人生的最后一步,亲手将这份温暖与坚实碾得粉碎!在她生命刚刚开始绽放的后半程,完颜弘的形象轰然倒塌,化作了盘旋不散、浸透着最深切恨意与不解的魂灵!
这恨意是如此复杂,混杂着被背叛的愤怒、对母亲命运的不甘、以及对父亲那份自私“浪漫”的极度鄙夷!
他以为他权衡好了!
这位以文武双全,仁义著称的生女真首领将部落的权柄,留给了他与自以为最爱的女人诞下的长子完颜翎。
却又学着唐宗汉风,留下了一支精锐、忠诚的军队给和青梅之妻诞下的二儿子。
他私以为自己巧妙平衡了他这一生中仅有的两位爱妻身后家族的势力,妥善安排了四个子女的前程,堪称“仁义双全”。
却万万没料到!人心之渊,深不可测;爱恨之毒,烈过箭镞!
他那位同样出身高贵、陪伴他度过青春岁月的“青梅”,在得知自己深爱的丈夫竟然临终前让那个她视为眼中钉的“情敌”——涅里塞的母亲,乌古论·贺兰以“可敦”之尊与他合葬,共享万世香火时,心中的爱意瞬间化作了滔天的恨意与绝望的疯狂!
她精心梳妆,穿上当年嫁给完颜弘时的华服,捧着两杯精心调制的毒酒,走进了她体弱多病、常年缠绵病榻的二女儿完颜清的帐篷。
没人知道她对女儿说了什么。或许是描绘一个没有病痛、与父母团聚的美丽彼岸?或许是倾诉一个母亲对女儿无法割舍的“深情”与不忍留她独自在世间受苦的“无奈”?最终,她哄骗着涅里塞的二姐与她共同饮下那最后一酿,并留下所谓“母女遗愿”——随先汗同葬后,撒手人寰。
涅里塞永远忘不掉那个星穹低垂、露水初凝的夜晚。
辽阔的天幕下,星河璀璨,如同幼时无数个夜晚,她曾与二姐完颜清偷偷溜出帐篷,躺在被露水浸润的、散发着青草清香的柔软草地上。那时,身体孱弱的二姐眼中闪烁着难得的光彩,用虚弱却充满向往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描绘着:等身体被萨满的灵药治好,一定要去那传说中繁华如梦的中原,看汴梁城彻夜不息的灯火,尝江南水乡甜糯的点心,要像真正的草原女儿一样大块撕扯烤得焦香的鹿肉,大口痛饮辛辣的烈酒,把前半生被病榻禁锢、错失的奔跑与自由,酣畅淋漓地补回来!
涅里塞总是握着她冰凉的手,用力点头,仿佛这样就能把力量传递过去。
而此刻,那承载着无数憧憬的瘦弱身影,却化作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倒在华丽却狼藉的篷毯上。打翻的酒盏流淌着琥珀色的毒液,侍女惊恐的尖叫划破了帐内的死寂。
那件二姐偶尔精神好些才会穿起的、绣着云雀的篷裙,此刻如同凋零的花瓣,委顿在地。
她更忘不掉,当完颜洪亮——那个曾经只是飞扬跋扈、喜欢争强斗狠的三哥,像一阵狂暴的风冲进帐篷,看到母亲和姐姐毫无生气的尸体时,那瞬间崩溃的咆哮!
他双目赤红欲裂,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理智的幼狼,猛地拔出腰间镶满宝石的匕首,狠狠扎在支撑帐篷的立柱上!他指着闻讯赶来的完颜翎和涅里塞,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到撕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诅咒:
“是你们!是你们逼死了我额娘和阿姐!是你们乌古论家的蛇蝎女人害得我家破人亡!完颜翎!涅里塞!我完颜洪亮在此对长生天、对白山黑水立誓,此生必让你们血债血偿!我要让你们付出千百倍的代价!此仇不共戴天——!”
那歇斯底里的疯狂与刻骨的仇恨,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深深烙印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头,也彻底撕裂了兄妹之间最后一丝可能的情谊。
当然,涅里塞此生最刻骨铭心、也最让她灵魂为之冻结、仿佛连血液都凝固的画面,是在父亲的病榻前。
原本已经平静接受将要陪葬的母亲——乌古论·贺兰,在得知那位“情敌”耶律氏竟然用如此惨烈决绝的方式赴死,并留下遗书要求“随先汗同葬”时,眼中瞬间被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所取代!
她“平和”又决绝地接受了“情敌”随葬的要求,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快意,当众宣布接受了族老们关于“可敦”殉葬的要求。但,她提出了一个让所有守旧派瞠目结舌、却又无法反驳的条件!
母亲行使了作为乌古论部前大萨满、也是部落建制以来唯一拥有纯正王室血统的女性大萨满的最后的权力,将“情敌”与自己的尸身效仿中原推行棺椁土葬,修建女真王陵。
“我,乌古论·贺兰,以萨满通灵之名,以可敦之尊,令:我之遗骸,与耶律氏之躯,将依照我乌古论部千年古礼,效仿中原汉家帝王之制,以金丝楠木为椁,青铜为棺,殓以珠玉,覆以锦衾!选址白山龙脉灵气汇聚之眼,背倚天池,面朝按出虎水,开凿地宫,修建女真王陵!享万世子孙血食供奉,受天地灵气滋养!”
她冰冷的眼神扫过惊愕的族老,最终落在父亲灰败的脸上:“至于先汗完颜弘之遗体……” 她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仍循女真最古老、最纯净之祖制——树葬!置于神山之巅,迎风向阳之高台,以百年白桦为架!待血肉归于长生天,鹰驾啄尽,清风涤骨,日精月华洗练三载,再拾其洁净遗骸,深埋黄土
不起坟莹,不立碑石!”
她一字一顿,如同宣读神谕般吐出那句古老的葬仪箴言: 埋之而无棺 ,以所乘鞍马殉之。归于天地,复返自然。
她要让完颜弘的灵魂,永远只能在高高的山巅,遥望山脚下那宏伟的王陵,却永世不得其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