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着手机沉默一会,又点开了【小学同学】分组,将令天重新分回了挚友里,反手将手机扣住,沉沉吐出口气。
她想起几个月前见到令天。
那时她的父母刚吵完一场,母亲于珍珠回了娘家,明远拉不下面子求和,就给她买了票,要她回去劝一劝。
她觉得心烦,干脆当成旅游,没一直在舅家待,旁敲侧击问同村还记得脸的伙伴要了令天的联系方式,但犹豫了很久也没敢主动去加,没想到反而是对方找上门了。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得明歌常常会忘记过去那些爬树下水的童年时光,又短得她还能记住陈静仪的脸,但那时她却半点也认不出令天。
十五六岁的少女高挑纤细,穿着超短裙,露脐装,趿拉着一双水晶凉鞋,贴了假睫毛,化浓妆,美甲又长又亮,短发是一种烫染过的深红,她握着最新款手机,斜着眼睛打量她,带她来的女孩子笑嘻嘻道:“天姐,怎么不说话啊,人家明歌从城里回来还要找你呢。”
曾经与明歌不相上下的令天已经比她高了,闻言短促地笑了一声,没有嘲讽,却也没有多少重逢的喜悦。她将手机插进小包里,熟练地抽出根烟点了,缓缓吐出口烟气问她:“你找我啊?”
明歌从十岁后就被困在学校和补习班里,交际圈堪称三点一线,比起令天,她更像个灰溜溜的土包子,一身白短袖黑短裤,凉鞋是老老实实的极简款,鞋带贴得一丝不苟,头发扎起马尾,皮肤因为准备了几个月的体育中考而晒得微黑,不带一丝脂粉。
她只觉得陌生,又被烟味呛得难受,茫然地眨了眨眼,有些退却了。
令天望着她,把烟掐了,笑了一声,说:“喂,你怎么是等比例长大的啊?还像个小孩。”
明歌不尴不尬地扯了下唇,说:“……学校里不让化妆。”
令天啧了一声,“管得真宽。好久不见,出去玩吗?”
明歌没钱,有些窘迫地红了脸:“不……”
令天将烟头随手一扔,拉起她的手:“我请你呗。”
平心而言,和令天的相逢是明歌那段时间里唯一能感到舒坦愉悦的事,不会再有人问她考的怎么样,问她父母离婚了跟谁,问她支持父母哪个……
她对如今的令天感到陌生,不适和排斥,而压抑良久的倾诉欲和委屈却在对方随口的问询中翻涌上来,她们曾经一起长大,无话不谈,像另一个彼此。所以,应该是可以倾诉的吧?
明歌没忍住,对她说了很多。
父母的事她觉得难堪,便没有说,只是说了自己去到城市后过得并不好,很压抑,交不到朋友,还会被欺凌。
令天的两指间夹了根烟,没有点燃,只是用指尖转动着,听到欺凌时微微坐直了些,疑惑道:“你这小暴脾气,也能忍得了?”
明歌在她自然的话语中找回了过往亲昵的感觉,便道:“我能进那个学校不容易……而且我爸妈上班都忙得很,我、我第一次和那个男生打了一架,老师把我爸叫来了,他低声下气给人道歉,又骂了我一顿……哎,哪有那么容易。”
令天皱了皱眉,“欠收拾,他怎么欺负你的?”
明歌道:“他说他喜欢我,所有人都跟着起哄,还摸我的脸,拽我的头发,翻我的书,讨厌死了!恶心,太恶心了!”
令天无意识咬着烟蒂,眉头舒展开来,莞尔:“你是不是太敏感了,男生喜欢你嘛,起哄一下不很正常?”
明歌只觉得那一刻自己像在寒冬腊月被泼了一盆结冰的水,疼且冷,她迷茫片刻,重复了一遍:“很正常?可我觉得很难受。”
令天道:“你就是太害羞了,跟他们一起玩呗。他摸你你也摸他,他拽你头发你就踹他,你忘啦,咱们小时候都说,打是亲,骂是爱,爱得不够用脚踹,我对象可没少挨我的踹,哈——”
明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有、有男朋友?你现在才多大?”
令天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你怎么越长大越没意思,现在学生小学就开始谈了,你不会还没谈过吧?”
明歌迷茫摇头:“……”
她的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补课班和学校上,再偶尔维系一下平淡如水的友情,不时为吵架的父母头疼,这些事占据了她整个五年。恋爱么,倒也会关注到一些耀眼的男生,但还没感受出什么心动,就被缠上了,自那以后,她甚至对所有同学都隐隐抱了一点仇视心态。
明歌低声喃喃:“真的是我太……”
她想起她多数朋友都是缓缓平淡,从不回消息开始,到最后重回同学关系,她努力维持过,讨好、找话题、绕路也要一起回家,都没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是不是她真的太敏感了?
吃完饭,令天就要带她去打台球,明歌怎么调也调不好姿势,不由得惶惶不安,担心自己扫兴。
令天倒是毫不在意,拿着球杆哼着歌,打不中也不生气,明歌刚安心片刻,几个纹着花臂的男生就走了过来。
为首的那个径直走向令天,搂住她的肩头,笑吟吟问:“天妹,带朋友来耍?”
令天操着方言含糊道:“嗯,她从城里回来看我,我带她耍耍。”
一个寸头男生夸张地哇了一声,“城里妹子啊!”
他的视线移过来,带着侵略性极强的打量,手臂一伸就去搭她的肩头:“妹子不会打扮啊,看着像个娃娃。不过皮肤好!水灵!不像咱们天妹,哎呦,那又是痘痘又是坑的。”
明歌一个哆嗦,犹豫间咬着牙忍了,隐晦的求助目光投向令天。
令天哼笑,伸手过来拍掉他的手,拉长了语调道:“你可别碰着人家,她家就这么一个小心肝,你挨得着?”
明歌闭上眼,烦躁地按了按眉心,停止回忆。她不愿回想自己是怎么忍到最后哭着想回去,怎么和令天大吵一架,气冲冲回家后,裹进被子里用尽一切脏话骂她。
怎么会这样呢?
令天明明是会在她小时候被手欠的男生掀裙子,一脚踹上去的小侠士……
是不是大家长大后,就都变了?
会保护她的令天如今陌生而古怪,嗓门最高最洪亮的陈静仪真的如父母期望,如今说话细声细气,温柔内敛,而她也从活泼乐观的小疯猴子变得这样敏感阴暗。
出神间手机震了两下,明歌低头看,陈静仪的好友申请通过了,她发来第一条消息:
【对了,令天的爸妈离婚了,她有跟你说起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