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虚构的不存在的凶手。
西容真委托鹿栗差遣教徒连夜通知了落雁寺的锦衣卿。陪都府尹商榷接到报案,当夜就亲自带人赶到十方教调查。
一个无眠夜后,西容真与商榷刚落座休息,外头又传来了骚动。
西容真曲指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时头脑一阵眩晕,商榷轻轻扶了一臂,被西真容一掌推翻在地。
西容真歉道:“多谢商府尹,抱歉,这只是习武之人对近身者下意识防范动作。商府尹没伤着吧。”
商榷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后背,道:“无碍,多谢殿下关心。”
“方才殿下身形不稳,应该是辛劳一夜未曾进食,气血亏损所致。下官也常如此,用些甜点即可缓解。”话间,就将一碟糕点递到了西容真面前。
西容真拿了一块后,商榷复道:“进食之后不宜走动,且殿下气虚之症尚未缓解,不如继续休息。想必不是什么大事,下官前去处理即可,殿下不必亲临。”
西容真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蹙了蹙眉,将咬了半块的糕点放回碟中,径直出了门。
骚动中心还是在昨夜的神殿外,在阶梯上西容真就一眼看见了站在殿檐的岳安师父。
拨开层层围观教众,西容真这才发现鹿栗一手抱着个白瓷罐,一手紧紧抱着岳安师父大腿,危如累卵,摇摇欲坠。
西容真身边的人自动散开,西容真显露于岳安视线中,“师父。”
岳安没作理会,反而提起鹿栗衣领,抛了下来。鹿栗尖叫一声,西容真直奔鹿栗落点。
人群中鹿栗跪靠在方汝怀中,方汝发间见血,流至额眉。白瓷罐底座沾着斑斑血迹,歪倒在地上。
鹿栗慌乱地用袖口擦去方汝额头的鲜血,殷红的血迹却越染越多。
鹿栗带着哭腔反复呢喃道:“方汝哥哥……方汝哥哥……”
“我没事。”方汝撑起一臂起身,闷哼一声彻底瘫倒在地,“就是有点晕。”
教众七手八脚将方汝送去医护。剩下的人警惕着岳安的一举一动,岳安掠下屋檐,在西容真身后站定。
不少人认出岳安,嘀咕着:“他不就是昨夜抢了神使遗躯的人吗。”
有人窃窃交头接耳:“他是殿下的人……”
西容真站在人群中央,不绝于耳的质疑口伐沿着耳畔直往他头里钻。天穹与地面蓦然变成相互渗透的血与墨,目之所及,人都没了身躯,只剩头颅。一张张不同表情的面孔在他眼前蠕动,发出刺耳的哀鸣,西容真欲伸手扶住自己异常沉重、几欲裂开的头颅,手却化为铁般冰冷僵硬,他张了张嘴,一个音节都没吐出来,整个人就在恍惚的坠落感中失去了意识。
所幸商榷匆匆赶至,因着昨夜已经了解事件前后的大致脉络,商榷三言两语控制了凌乱的场面,化解了教众对岳安的敌视态度,岳安才得以抱着西容真脱身。
“鄙人不才,承蒙岳前辈夸奖。”
“府尹谦逊,老夫只是以一个江湖人的眼光看来,实话实说罢了,并无抬举。府尹去罢,殿下自有老夫照看。”
“那鄙人就先行调查十方教的走水案,适时再前来问候殿下。”
“府尹慢走。”
待岳安送走了商榷踱回屋内,西容真已经下了地。
“师父……”视野中的血墨色渐渐褪去,西容真坐在桌前抬头,露出浓密羽睫下清明的眼眸。
岳安在西容真对面落座,“真儿,类尤慧极必伤,过尤不及,对于共情能力太过敏锐的你来说,轻易共情并不是好事。”
西容真垂下眼睫,“徒儿谨记。”
“师父……”西容真试探道,“我门派中是不是有门可以暂时停止心脉运转的心法?”
岳安疑问:“为何突然问起?真儿想学?”
西容真点了点头,迟疑问:“不行吗?”
“此心法修习不易且形同鸡肋,真儿天潢贵胄之躯,必是没有用得上的时候。”岳安狐疑道,“万伊告予真儿的?真儿为何想学?”
“我也没多想,只是作个一技傍身的打算而已。”
“其实未必不可。我门武功旨在破而后立,体魄心脉在摧毁中重铸,一朝不慎,自损三千,风险极大。这也是为师不授真儿本门武功的原因。”岳安沉思道,“不过今次万伊中了你师叔的毒,倒让为师有所启发。倘若真儿决心修习,可以试着佐以你师叔研制的一味药丸,以毒攻伤,且有改善体质的效用,尚且一试。但你师叔初衷制毒不制医,待为师回山减毒试验过再说。”
西容真好奇道:“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个师叔。”
岳安捋着胡须,意味深长道:“他已失踪二十余年,那时候莫说真儿还未出生,圣上也才继位不足五年。”
岳安表情微黯,“他这个人向来离经叛道,趋邪避善,偶尔江湖传出些微风细雨,我才得以判断他在何处生事,以致于后来他真的失踪了,我却是后知后觉。”
西容真道:“我闲来翻看过百年间的武林杂闻,竟从来没听过像是师叔所为的传闻。”
“江湖传闻,过耳尔,不可取信。”岳安笑而转问,“不也没人知道所谓的无门无派就是千机阁。真儿可知,千机阁乃葬归谷的恶人后代――也就是你的师祖――莫千衷一手创立?”
西容真瞠目结舌:“这与传闻千差万别……”
“一半的真相流传下来就够了,这也是你师祖想看到的。”岳安眼神转犀利为和煦,“你师叔名唤岳默,他之所以没在江湖中留下痕迹,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他行走江湖用的是为师的名号,就像从前提起无门无派,所有人只记得莫千衷一样。”
岳安陷入回忆,循循道出那离经叛道的岳默的少年时光,“他这个人有趣得很,思维异于常人,脑子里尽是些歪理。师父把他带回来的当晚,他就烤了我圈养的家兔。我指责他,他居然不情愿地划了块肉给我,反问道,自己亲手养大的兔子吃起来岂不更香?”
西容真心突突直跳,说不上来哪里怪异,蓦然思及在朝露行宫师父曾多次亲手下厨烹饪兔肉:“……看来师叔说服了师父。”
岳安呵呵笑了两声,继续道:“没错,因为他的手艺过于糟糕,白白糟蹋了我的兔子,不如我亲手烹饪。
“而师父常年不在山中,他的存在倒是给山上添了点人气。师父将他交与我教导,他却不愿习武也不愿学医。我与他亲近后才得知,原来他逝世的父母就是从医的,正是曾声名大噪,却惨死家中凶手不明的鬼医夫妇,而杀他们的人就是你师祖。江湖人不知情,你师叔确实亲眼所见,他非但没对你师祖怀恨在心,而且在机缘遇你师祖之时,死缠着要拜入他门下。
“很少有人知道,云游行医、救死扶伤的鬼医夫妇会暗中挑选体魄健壮的人做有违人道的试验。他们甚至打算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下手,所幸你师叔并不合适,才逃过一劫。你师叔孤苦伶仃飘摇一年,听人说起过许多无门无派的传闻,在难民窟重逢你师祖后,死缠烂打,你师祖受他威胁,烦扰不过才无奈收他为徒。
“……你师叔最初在藏书中挑挑捡捡,选了机巧之术入门,并且还颇有建树。后来发生了些变故……他把自己关在房中半月,突然翻出他父母留下的半成笔记。
“大概是本就生于医学世家,他对歧黄之术更有天赋。不过你师叔没有走正途,制毒不制医,他将本门武功的精髓用于制药,药用的效果也旨于破而后立,他的药服用之后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在绝望中死去,要么在绝望后重生。
“他入此道,只为了一个目的,就是完善他父母的成果。真儿,我问你,你觉得男人孕子是否有违伦常?”
“啊?这……”西容真深觉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看来真儿也觉得此事有违天理。”
“不,”西容真旦旦言道,“我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生育之痛千百年来都是由女人来承担,如果有机会能让男人来感同,不失为一桩美事。”
岳安笑声渐渐放大:“真儿你总是让人惊喜。我三个徒儿当中,尹万武学造诣最高,万伊是千机阁最好的继承人,唯独真儿勇于逾越世俗。”
“师父谬赞。”
“西国虽然南风盛行,但大多数人把南风与狎妓相类,觉得这是上不了台面的事。这么多年,真儿是我见过唯一一个敢奋不顾身投入其中的人。”岳安敛了笑容,凛然道:“岳默,这个蠢货,他竟然觉得阻碍……两个男人在一起的原因是男人不能生育。他根本不理解,男人孕子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一件事。他为了完善鬼医夫妇留下的方子,拿自己试了大半年的药,差点去了半条命。可除了他自己,这世上还有谁能接受这种事,不会有人愿意为他试药。”
西容真得趣道:“我好像挺合适的。”
岳安开怀大笑道:“还是不行,试药之人至少得是个武林高手。如果你师叔没有失踪的话,大概能纠缠着尹万和万伊为他试药,哈哈哈哈。”
“那师叔失踪是去寻找愿意试药之人吗?”
“不是,却与之有关联,他是在寻找试药之人中途结交的西邑墉,失踪前大多时候是在墉亲王府上。”岳安阴恻恻道,“现下你师叔唯一的消息也断了。”
一时之间,太多震撼的信息冲击着西容真。师叔执著于一纸惊世骇俗的药方。师叔与四皇叔交好?师叔失踪,却成了十方教的神使?十方教、千机阁与四皇叔勾结?千机阁是归属父皇的江湖势力。千机阁由师祖莫千衷创立。数十年前,流传的葬归谷一役半真半假。师祖为世人称颂,却是葬归谷恶人的后代……已知的碎片仿佛一张蛛网将西容真粘附在一个延续了数十年且还在不断蓄积的纠葛之中。
在西容真沉思之际,锦衣卿终于连夜兼程穿过陪都,嗒嗒赶至十方教。
环佩叮呤,黑脸锦衣卿首领蒙盟领着两个手下裹着一股劲风半叩在西容真面前,“臣护架来迟,请殿下责罚。”
“不必多礼,诸位请起。”西容真摆手道。
蒙盟揖谢起身,西容真无意瞥了一眼,倏然起身。
“万伊。”
“在。”
双目相交,西容真浅浅勾唇。
相隔半步,两情脉脉,无须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