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堇乘直升机回到邻国时,滕柏仁来接机。
他好似更瘦了些,坐在染了枫叶红的秋日阳关下,双颊凹陷下去,显得一双眼讳莫如深。
姜堇笑着向他走去:“嗨。”
他的视线落在姜堇脸上,很巧的,恰是枪击那日血滴溅落姜堇眼下的一处。然后他的视线一点点往下移,直至落在姜堇白西装领口的纤细颈项,一顿。
陈列在那一刻忽地有种感觉——
出发前他守在总统套房的卧室门前,听滕柏仁进去看姜堇试穿礼服。
厚重的木扉让滕柏仁的声音变得很模糊。
陈列听见他说:“白色太素了些,应该配条鸽血红的项链才好。”
“不对,鸽血红还是不够浓烈,可惜。”
像滕柏仁这般偏执的人,竟没费尽心思去给姜堇找一条相配的宝石项链。
现在想来,他会不会早就知道?
知道那日晚宴如若不测,一颗子弹射进姜堇雪白纤细的颈项,姜堇这般绝色,总觉得她迸开的血也比他人更浓醇鲜艳些,凄艳地在姜堇颈间绕一圈。
成全了最美丽的装点。
陈列只觉得毛骨悚然。希望是他多想。
一行人回了江城。秋意更深,姜堇用乳瓷杯盛一杯锡兰红茶,站在景观窗前远眺着那条曲折的江。
电话打进来,是李黎。
她已由姜堇主导着投资过几次艺术品拍卖,数额一次比一次更巨。
陈列依稀觉得,到了收网的时候。
姜堇唇角挑着近乎魅惑的笑意,忽地回头问陈列:“你觉得最近天气好吗?”
陈列看也不看她。
她已习惯了陈列对她的不理会,纤白的指尖在透亮的窗玻璃上敲了敲。她一笔一画,在窗玻璃上无形地写李黎的名字,然后呵了口气,让那名字显现出来。
李黎不知姜堇是对陈列发问,在那头喋喋不休道:“最近天气很好啊,有空出来喝下午茶。”
“是,我也觉得最近天气好得过分。”姜堇笑道。
这一次,李黎再次全身而退。
她真正变得奢阔起来,曾经可望不可及的著名配货品牌,她也成了资深玩家。身边有人嫉妒,嘲她攀上姜雪照的高枝,她反怼道:“那是因为我和姜小姐投缘,你倒也攀一个试试?”
她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姜堇听。
姜堇端起花草茶抿一口,睫毛轻翕:“我们之间的缘分,可深得很呢。”
李黎的电话是在一个深夜打来的。
那时姜堇正在一个俱乐部,会晤一位国外来的珠宝设计师。对方时差没倒过来,直到深夜还神采奕奕。
姜堇陪他喝酒。听他一杯杯花式调酒喝着,激情四溢讲自己那些灵光乍现的设计,姜堇自己却只喝金酒。
不经任何调配,就只是金酒,加大量的冰块。
其实她时不时露出些粗劣的习性,显得野蛮而有生命力。譬如金酒,以前根本是穷人最爱的酒,诞生之初是外出航海的荷兰船员为了预防疟疾,烈得惊人,不稀释调配根本无法入口。
她却仰头一杯杯灌下去,仰头拉出纤细的颈线。
外面暴雨倾盆,天色如晦。当李黎第三个电话打来时,她照旧接起,一只纤白的手搭在刻意做旧的木桌缘边,指尖轻轻敲着。
哒哒,哒哒。
“嗯?”她说话间似带三分慵懒的醉意,语速拖得极慢:“可我这边,还没忙完。”
做成老式风琴形状的木围栅咚地一声,被人冲撞开来。
酒吧里为数不多的会员都朝门口看去。一个年轻女人冲进来,身着奢牌套装,就连手里拎的一把伞也有鎏金兽头,可这样的天气里撑伞也无用,她浑身湿得狼狈,湿发一绺绺粘在脸上,滴落的雨珠让妆花了大半。
她不知是冷是急,浑身都在发抖。
却在姜堇面前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姜小姐……不好意思,我真的有急事找你。”
姜堇身边的设计师,惊异朝她看过来。
姜堇是整间酒吧唯一没看她的一个。甚至等她说完这句话后,姜堇悠然地又喝了口酒,指尖又在桌缘轻敲两下。
哒哒,哒哒。
让陈列想起她趋于绝望的十八岁,躺在那条破船的甲板上,手攥成拳,在甲板上一下下地敲击着。
咚咚,咚咚。
不忿又充满绝望地挣扎。
姜堇这才扭过头去看她:“啊呀李小姐,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她与设计师低声解释了两句什么,向酒吧外走去。
李黎一愣,快步追上她。
姜堇走进雨幕,陈列撑开劳斯莱斯取下的巨大黑伞挡在她头顶。他这才留意到她今天穿一身黑,开司米山羊绒高领薄毛衫裹着她天鹅般的颈项,配一条墨色阔腿西裤,鞋跟很高。
李黎手里的伞几乎已被狂风吹坏,她追姜堇追得急,索性把伞抛了。
她声音发着抖,在暴雨中淋得透湿:“姜小姐,我拜托你,把那笔款项撤回来。我赔不起,那不仅是我的全副身家,还有我爸医院的绝大部分资产……”
陈列望着伞外如注的雨丝,细密银线般一串串,几乎成为姜堇那张瑰丽脸庞的奇异妆点。
他觉得姜堇玩弄李黎,似猫玩弄一只老鼠。
抛一抛,揉一揉,什么时候吞入腹中全凭她的心意。她甚至有闲暇等到一个暴雨天,因为七年前她曾在同样一个暴雨天苦苦哀求李黎。
姜堇温声对李黎解释:“李小姐,在我们第一次合作时我早已提醒你,艺术品投资有风险。”
“可你不是珠宝设计师吗?你不是很了解这个行业吗?”
姜堇笑了:“了解归了解,可李小姐,我是人,不是神明。”
“这次不行……那是我爸一辈子拼下的资产,他……他……”
姜堇劝慰:“既然你父亲愿拿钱给你投资,以他的社会阅历,自然知道投资有风险。你们是亲父女,只要你好好跟他解释……”
李黎一咬牙:“不是他投资,是我挪用公款。”
姜堇很轻地挑了挑唇角。
她早就知道,陈列想。
他沉默地撑着那把巨大坚固的黑伞,站成姜堇身边的保护神,愈发衬出李黎的狼狈。
姜堇:“我没有办法,拍卖的法则就是这样。”
“你有办法,你一定有办法。”李黎慌神到眼神都显空洞:“姜小姐,你神通广大,我们认识那么久……”
“认识已久的人,就一定会对你好么?”
李黎愣了,她失神地张着唇,雨水汩汩地灌进去。她呼吸急促地呛了口雨水,又一阵猛咳。
她这才发现姜堇今晚的妆面比平日浓很多,罕见的蓝调丝绒红唇,衬墨黑眼线,浓密的乌发披散挡住两边侧颊。
浓颜得近乎妖异,好似希腊神话里的美杜莎。
李黎慌不择路抓住她手腕:“姜小姐,我求你,我爸的医院不能垮,他救死扶伤,他宅心仁厚……”
姜堇看向她指间的雨水染在自己奢贵的山羊绒上,轻啧一声,开口唤:“陈先生。”
陈列:“李小姐,请你放手。”
“姜小姐……姜小姐……”李黎死死攥着。
陈列声调是素来的沉冷,太有威慑力:“如果你再不放手,我合理怀疑你威胁姜小姐人生安全。”
李黎终是落魄地放了手。
姜黎带着淡笑往等着她的劳斯莱斯走去。
扑通一声。
姜堇没有回头,唇角往上挑——
她太熟悉这样的声音了,在雨中放弃所有尊严下跪的声音。七年前这样的声音,是在她膝下发出的,一跪跪碎了自己所有的尊严。
她终是回过头来。
墨发红唇,在浓黑的暴雨中更显妖异。
她一步步走到李黎身边,食指轻挑起李黎的下巴。李黎始终失神地张着唇,随着姜堇的动作,更多的雨水灌入她唇间。
“谁说你爸是医生,就一定救死扶伤、宅心仁厚?”姜堇轻声细语地问。
“你不了解我爸,姜小姐,你要是了解……”李黎又被雨水呛出一阵猛咳。
“谁说我不了解?”姜堇轻拍拍李黎的侧颊,无限怜爱似的:“啧,我不是早就说了吗?”
她贴近李黎的耳畔:“我们之间的缘分,可深得很呢。”
李黎愣愣的,根本反应不过来她这句话的意思。
姜堇已转身往劳斯莱斯走去,李黎几乎是在泥地上跪挪几步:“姜小姐我求你发发善心……”
姜堇转过身,竖起纤白的食指,贴在烈烈红唇边:“嘘。”
她笑得妖冶又冷漠。
李黎绝望地看着,终是跌坐在原地挪不动了——她说她是人而非神,可这一刻的她如此遥不可及。
姜堇往劳斯莱斯走着,大抵暴雨掩盖了她身上窃听器的声音。她忽地压低声问陈列:“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找你当保镖吗?”
“陈列,”她凄艳地笑着:“我一定得让你看见这一幕。”
陈列:“你母亲怎么样了?”
姜堇:“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开口问呢。”
两人的对话进行到这里,都没有再说下去。
姜堇登上车,靠着车窗阖上眼。今夜的雨终究下得太大了,陈列给她撑了一路的伞,终也抵不住她丝丝缕缕的发被雨气濡湿。
她始终阖眸靠着车窗,对面驶来的车灯一闪,她很轻地皱眉。陈列想起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暴雨夜,他赶来接到刚刚对李黎下跪的她,这件事还是在她发烧时神志不清的呓语里得知的。
陈列死死抱着她,感受着她在自己怀里瘫软下去,她刚刚嚎哭着尖叫,好似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
“阿堇。”陈列用尽全力搂着怀里的她、让她不至像摊烂泥一般滑落到地上去。他吻她湿透的长发,一遍遍的,以自己的体温渡她:“阿堇,我接住你。”
现在七年过去了,她在他身边睡着,微蹙的眉显露疲惫。
他恨极她。
可这一刻,无可抵挡的,他想抚一抚她湿漉漉的长发。
“阿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