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的味道,总是让他想起月牙湖畔的小别墅。
雾销雨霁,那座长年弥漫药气的月隐小筑,轮廓渐渐清明。
黑金铁门开启,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院中。
后座下来一位少年,身穿校服,校徽底下一行小字——钱江市第七中学。
十五六岁,眉宇间却透露着与年纪格格不入的沉稳淡漠。
站定,他仰望二楼阳台。
陈阿姨打开大门,“少爷来了,太太在房间午睡,我去叫她。”
“不用。”少年放下书包,接过保姆端的下午茶,“我去叫她。”
他脚步轻快,细碎的发和纯白的衣摆在风中摇曳。
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会情不自禁暴露一丝孩童心性。
推开房门,妈妈整个人躲在被窝里,仅有几缕头发露在外面。
“妈,我来了。”
听见少年呼唤,她探出头来,惨白的唇扭成微笑形态。
慈祥地呼唤:“承舟来啦。”
记忆中,妈妈的声音总是那样轻柔,语气也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
少年用叉子切一小块蛋糕,喂给她,“妈,我下半年出去留学了。”
妈妈看他的眼神突然恍惚,有种“原来我家孩子长这么大了”的感觉。
半晌,她点点头,问他去哪。
祖父的意思是,申请麻省理工。
他有意略过前半句。
妈妈笑了笑,“挺好。”
她不问他的想法,他也不问她会不会陪他一起。
他们母子,从来做不了任何决定。
妈妈摸他头顶,望着窗外,惆怅道:“妈妈也想离开这儿。”
“去哪?”
“去找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少年顺她的视线望向天空,百感交集。
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是父母爱情的结晶。
而是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强|暴他母亲的产物。
这个误解,持续好多年。
眼前蓦然变黑,耳畔响起滴水声。
视野乍明,少年如离弦之箭冲向房门,谢承舟飞奔过去。
“别开!”
什么别开?
为他擦汗的手顿住,云湘疑惑不解。
赵渊仍在旁边絮叨,“云小姐,这么多年谢总他不容易,遇见你之后才变得有点不一样,所以……”
“打住。”她抬手制止,“他不容易,又不是我造成的。”
再说,她就比谢承舟容易?
谢承舟父母双亡,他惨,那她呢?
双亲健在胜似不在。
谢承舟穷得只剩下钱,他可怜,那她呢?
钱都没有。
说缺少关爱的百亿富翁比乞丐可怜,和说“你只是失去一条腿,他失去的可是爱情”同样可笑。
“抱歉,我多嘴了。”赵渊摸出烟盒,示意他出去抽烟。
室内只剩她和谢承舟。
云湘望着愁苦睡颜,纷乱思绪越发难以理清。
赵渊凭什么认为,谢承舟需要她这样一只无足轻重的雀?
一直都是她,需要谢承舟庇护。
又憎恶他的庇护。
凭什么,他能长成参天大树?
凭什么,她只能做树荫下的孢子植物?
当初决意依附大树的是她,后来嫉妒大树蓊蓊郁郁的也是她,想恩将仇报砍掉大树的,还是她。
曾幻想过,这棵目睹她所有不堪的大树,倒下之后是什么模样。
如今,她看见了。
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像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和之前穷途末路的她一样不堪。
可是,她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快,反而有点难过。
“我又没死,你给谁哭丧?”
谢承舟擦掉打在脸上的泪水,撑着沙发慢慢坐起来。
他伸手,缓缓靠近她的眼角,余光不知瞥见什么东西,睫毛猛地颤动。
手也垂了下去。
“赵渊,送她回家。”
“我想让你送我。”
说完,自己都愣了下。
冷嘲热讽劈头盖脸袭来。
“你在幻想什么?认清自己身份。”
*
那夜,狼狈逃出澜园后,她再没和谢承舟联系过。
也不再问赵渊关于他的事,更不再点开他的聊天框。
在她的世界里,谢承舟这人,死透了。
仔细想想,这才正常,他们本不是一路人,本就不该产生交集。
校庆如期而至,出席校友不乏业界精英,西装革履,夸夸而谈,专拣溢美之词互相恭维。
亦有不少学术大牛,这位教授发几篇nature,那位教授今年当上院士,这几位技术型人才在天亓搞什么研发,那几位进了保密机关……
他们皆有光明的当下,和更光明的未来。
云湘腆着笑脸,穿梭在一众豺狼虎豹中。
偶尔几次对上大佬们“欣赏”的眼神,吓得心里一咯噔。
他们展现的,不是宾客对负责人的赞许,而是男人对女人的凝视。
早知道大佬面前刷脸熟,是这么个刷法,她一定不接这差事。
“要说牛B,还得是谢承舟。”一格子衫男瞎激动。
黑框眼镜男不以为然,“他有什么可牛的,继承家业谁不会?”
听别人议论谢承舟,云湘加快脚步,想尽快远离这片区域。
无奈一位校友兼班上学生家长,拉着她问东问西。
格子衫男:“会投胎确实是本事,不过他真挺强的。他家算金字塔最顶上那尖,就这还能向上发展,绝对有两把刷子。”
眼镜男轻蔑地笑,“他投胎差点本事,真会投就该投进原配肚子,也不至于像现在……”
“云老师。”正听到关键处,李主任喊她,“谢先生来了,你去接一下。”
“好。”
*
学生主持人唱完场面话,校长上台致辞,接着负责人云湘上台发言。
今天她穿咖色长裙,化了淡妆,指甲大小的蝴蝶胎记若隐若现。
他们都以为,云湘眼周贴了亮片。
只有谢承舟知道,粉底下藏了一只蝴蝶。
美,正常的美。
他这才发现,云湘装正常人时,也是美的。
这种美,其他人同样能够领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