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嫁入鹿家的,她的旁系血亲同她的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家的这个要是小子就好了,我们家黝娣还能嫁给他。
从黎攸不怕阳光成为神女的那日起,她的身边都尽是些说这种话的。
他们都在惋惜,惋惜有这般能力的黎攸是一个女子,而非男子。
那时的黎攸不明白,女子怎么了,女子比男子差在了何处?
那时的黎火熏却道:“那不还有你家鹿小子呢吗,让鹿小子娶她,不就结了么?”
黎墨却在此时摆了摆手:“不可不可,我们鹿家就这么一个带把的,定是不能入赘你们家的。”
黎攸依旧不明白,黎墨分明同她一个姓氏,可为什么她要那般维护鹿姓?
而且,黎墨身为一个女子却要讲出这般针对自己性别的话。
连女子自己都厌恶自己的性别吗?
那时的黎攸其实心中也很清楚,父亲黎火熏也是想要一个儿子的,可黎攸的那个地表人母亲在生下她后“飞了仙”,他也没有办法了。
那是她的内心第一次染上灰尘。
不过,这抹薄灰很快就被师父莹缟羽拂去了,师父待她是极好的,甚至比那位师兄仝浅栗还要很多。
这让她小小的心中产生了无法言喻的满足感。
同时,莹缟羽也和她说:“女子也可以很厉害的,就比如你的母亲。”
莹缟羽对母亲的描述让黎攸的心中生出了无数的憧憬与向往。
那时的黎攸便立了志,她要成为像母亲辰砂和师父莹缟羽一样的女子。
父亲是爱黎攸的,黎攸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父亲总是把许许多多食物堆在她的面前,道一句:“这些我都舍不得吃,你吃吧。”
但黎攸又觉得,父亲的这种爱是有条件的,因为他总是会在这一句后面加上一句:“阿攸啊,你一定要带梧伤族人走上地表,这样才能对得你的族人,对得起父亲我啊。”
黎攸方才将食物咀嚼进口腔,听到这话她登时觉得口中的食物变成了干涩的蜡块,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不仅如此,父亲会随意出入她的房间,摆弄她的物品,对她唯一的兴趣展开无休止的贬低打压。
即使黎攸偶尔赠予父亲精心准备的礼物,她都会被说成是不务正业。
黎火熏说得最多的几句话就是:
“能带梧伤族人上地表,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旁的我都不需要。”
“我们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还没炼出抵御太阳的东西,你对得起我们吗?”
黎攸活在无休止的愧疚和自责之中,同时,她也觉得她不是她自己,她甚至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她是黎火熏的附属品,是他的提线木偶,是他的风筝。
只要他稍微动动手腕,那么她就会牵引拖拽着向他飞来。
可是,即使黎攸身负如此之多的责任和压力,她也并没有走得多快多远,那些压力虽然成为了她的动力。
可她的身体,她的硬件条件却在残酷地提醒她一个真相——
她不行。
她真的不行。
修行的时候,黎攸比所有人都要慢,光学一个灵力输出,她便用了整整三年。
第四年的时候,她终于在落照的指点下,炼出了血阳珠。
而修到十六岁的时候,一个旭晟山的五六岁稚童还是可以轻轻松松地超越她。
她的十年努力,都不如人家的一个月的学习。
她心中自会不平衡。
但,幸好她原本的目的并非是成为一个厉害的修者,而是带领梧伤人走上地表。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自出生开始起,牺牲了一切努力的事情,到头来却只是一场骗局。
彻头彻尾的骗局。
她的母亲并非只是飞升了的仙者,而是被囚困在了地下十八余年,瘦骨嶙峋,身体残缺,浑身脏污。
她做错了什么?
她唯一做错的,应当就是对地下城的人动了恻隐之心,妄图了解真相,妄图救助他们,结果自己却被拉入了泥潭。
她的师父。
她原本以为,她的师父是真心待她的,可她后来才知道,正因为她身上流淌着一半黎火熏的血,好几次,她都对她起了杀心。
可师父又做错了什么?
她的辰砂被那畜生锁在了梧伤地下城,畜生以辰砂作为威胁,只有答应他的要求,他才肯放人。
黎攸的这些族人啊,也是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只是普通地出生,普通地成长,不普通地走到了这样的结果,生而而梧伤人也不是他们的错。
被柏草霜“复活”的这一年中,她所见到的,是梧伤的血祭、梧伤的痛魇、梧伤的哀嚎。
他们全然没有人权,就像是牲畜一般,被夺走婴孩、被肆意屠杀、被灭村、被逼着在众目睽睽下交合、被削成人彘卖给光棍、被一个接一个地推下悬崖、被人往口中强行塞肉,而那肉还是他们的孩子的。
是她,都是她,是她听信了父亲的话,将他们带上地表的。
是她,都是她,没有弄清楚落照的根本目的,傻兮兮地做了那般多的血阳珠交给了她的族人。
是她,若不是她,她的母亲或许就能安然赴死,不必受这般多的折磨了。
是她,都是她,她若是能够早些察觉师父的异样,说不定就能将母亲救出了,即使是牺牲她自己也好啊。
是她,都是她,如果她能强些,再强些,那她就不会在灭伤之战中死亡了,那么梧伤众人在迁到精灵村后,或许就不会那般被动了,孩童不会被修士们夺走,年轻人不会被鹿鸦青和石青迫害,柏草霜他们也不会被落照逼着交合生子,甚至是吃下自己的孩童了!
太傻了,太傻了,太愚蠢了,太无知了,太没用了,她啊,她啊,她!!!!
她的眼前是一片又一片的血海,那浓腻腥臭的红色海洋中挨挨挤挤地漂着无数的雪白尸块,岸上满堆着的,是一山又一山的焦黑人棍尸首,□□旁边舞动着的,是一众手脚耷拉,动作诡谲的无舌男,随着身子的舞动,他们的已然断掉却连着皮肉的手脚相互敲打,发出啪啪邦邦的声响。
不远处的山头上,劣质香气弥散,男女们双颊绯红,粗重喘息声此起彼伏,浓重的血味和淫靡的腥气混杂在了一起,和着一声又一声的生产痛呼、婴孩惨叫。
他们的旁边,无数衣衫雪白的修士狞笑着,将无数生满了蛆虫又沾着鲜血的肉块塞进梧伤母亲的口中。
而在那地下世界,仰躺着一个浑身鲜血的断腿女子,她瘦得像是骷髅,慢悠悠举起颤颤巍巍的手,发狠似的插进了自己的丹田,紧接着,一枚淋漓带血的内丹就这样被她生生掏了出来。
救救她,救救他们,谁来,谁来救救他们,啊啊啊啊,救命啊,救命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黎攸身体中的怨气在不停地冲撞着,似要将她的整个身体撕碎。
“啊!!!!!!!”
一声尖戾的悲鸣震破苍穹,霎时间风起云涌,她怒瞪着双眼,左边的那一只漆眸也在霎那间变得猩红。
亮目的闪电噼啪响个不停,携了裂风之势将周遭的树木劈做数半,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焦糊气息。
黎攸身周的黑气越聚越多,越集越浓,整个旭晟山都被圈进了一片浓雾黑暗当中。
*
“神女姐姐,你在画什么呀?”
忽然的声音打断了黎攸的思绪,她猛然一惊,发现自己正坐在了地上。
方才那恐怖骇人的场景已然消失不见,她身处一片虚无的白色之中,面前放着的,是自己的画板。
黎攸眨了一下眼,看清了自己的面前的画卷。
其上画着的,是一幢高楼。
那幢楼一共十八层,没有外墙,就像是悬浮空中一般,层与层之间仅靠垂直的梯子相连。
而无数赤目的梧伤人就在那里,动态地做着平凡的事。
忽然,她的眼睛瞄到了最下的两层,那里的人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他们的身上生着无数诡异的怪虫,痛得死去活来。
不行,不行,这怎么能行?
她不由抬起了手,将画笔落在其上,刷刷两下,她将他们的身上的虫子改成了漂亮的衣衫。
做完这些的黎攸满意得笑了。
又是随意的一瞥,她看到了梧伤众人碗里的物什,怎么能吃这个呢,这就只是些虫子啊,吃这些可是会生病的啊。
黎攸眉头一皱,连忙挪动手腕,为那人的碗中添加了许多美味珍馐。
得了美食的梧伤人欢呼雀跃,端着碗开始在整个地下城中炫耀。
一个个小人儿见此,立马跪拜下来祈求神明降福。
见此,黎攸的手动得更快了,一个人有,旁的所有人也得要有,他们在等着她啊,她可不能叫他们失望。
不消片刻,她的手就酸麻了起来,但她却还是不停。
她不敢停啊,她不能停啊,她要努力啊,她要一直动起来才能不辜负他们的期待啊,她要将自己都燃烧给他们啊。
就在这时,画中的十八层忽然出现了一个玄衣小人,他的背上扛着捆绳子,绳子拴着一个金色圆球状物什,他身体前倾,费力拖拽着它。
而黎攸在忙着为下层的人们绘画着食物,根本没有顾及到他的动作。
待到她好不容易想喘口气抬起头来时,就看到了天上那个并非她自己绘制的金色太阳。
刹那间,太阳发出了夺目的金光,底层的梧伤嗷嚎挣扎着躲避。
黎攸大惊,连忙挪动腕骨到了画卷的最上方,几笔下去,太阳被她改成了月亮。
梧伤的哀嚎停止了,然而,最下两层的梧伤人身上又生了虫,许多人的碗中的食物也消耗殆尽了,甚至他们看到最上层那人漂亮的玄色衣衫,一时心痒,也想叫她再给他们绘上几身衣裳……
作画时间太久,黎攸右手手腕逐渐肿胀,她不由停下休息了片刻,可最上方的那个玄衣小人却对她怒目圆视。
正在此时,一阵凄惨的哀嚎再度传来,黎攸一惊,往画卷的左上角一看,不知何时,那金黄的圆球又挂在了天上。
黎顿时手忙脚乱,抄起画笔便往上涂抹。
可是这次,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抹去,或是更改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哭喊声陡然变大,黎攸心下一颤,不由抬头而望,她竟是进到了自己的画卷之中。
她在第一层。
十八层上,玄衣的黎火熏正在挂着那轮太阳,而下层的梧伤众人尽数被那光芒灼伤,哀叫不息,她拔腿抢了过去。
十八层的阶梯耗费了她大量的体力,待到登顶时,她已是气喘吁吁。
那太阳就挂在了十八层的石壁旁,好似黎攸只要抬抬手就能将其取下。
可事实并非如此,她向那灼热烧得赤红的圆球伸出了手,还未触到时,便感到一阵剧痛。
她的双手化成了灰烬,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断口处是一片棕黄,不时还伴着阵阵肉香。
强行忍下手上的痛楚,黎攸赶忙掏出画笔,口叼着又为自己绘上了双手。
黎火熏虽不在这层,但他的声音却一直响彻在黎攸的耳旁。
“爹不吃,爹舍不得,爹吃这个就好。”
“我费劲所有心血和钱财供养你长大,你却这般怠惰,怎么对得起我?”
毫无疑问的,那双手又化成灰落下了。
可她依旧不信邪,再绘,再上,再落,再长……
如此反复数遍,她已然惹了满身流着脓血的溃疮。
“爹不吃,爹舍不得,爹吃这个就好。”
“我费劲所有心血和钱财供养你长大,你却这般怠惰,怎么对得起我?”
“爹不吃,爹舍不得,爹吃这个就好。”
“我费劲所有心血和钱财供养你长大,你却这般怠惰,怎么对得起我?”
她的唇已然被那炽热的太阳炙得溃烂,碎肉滴滴铛铛缀在咬着画笔的牙前,将落不落地摇摇晃晃。
而黎火熏的声音就是像是魔咒,盈盈绕在黎攸的耳旁,又像是一根铁棍,狠狠捅进了她的脑子,不停地翻搅磋磨着她的脑浆。
待到又一次失败,双手化成了灰烬之后,黎攸忽然一个仰躺,将自己狠狠砸在了地上。
沉闷的刺痛过后,她将自己镶在了地上,仰起糊满了鲜血的脸,怔怔望向太阳。
她真的累了,她只休息一会,一会就好,马上她就会再次站起身来。
忽然,一个平静的女声压过黎火熏的声音传来:“你想拯救他们吗?”
黎攸的眸中一瞬溢出了光亮,她看向广袤无垠的天空:“想!”
“那便接受我赠予你的这些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