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直接问他,他却并无此意,岂不显得她自作多情?
相顾无言,玉兰花瓣落在黝黑瓦片的声音清晰可闻。
心乱如麻方袭予微微耳热。
方应看观她今日穿了一件绯中泛紫的藕花纱衫,豆沙似的浅浅淡淡,腻颈处肌肤的色变格外显眼,却强装镇静,接剑时极小声的嘀咕了一句“我要你有什么用……”,不由哑然失笑。
他一笑,方袭予便找回状态,拿眼瞪他。
“予予?这些年你、你不尊长姊、没大没小!”
方应看立刻摆出至诚君子的做派,依言哄着她道:“姊姊冤枉我了,适才发笑是因姊姊肯接剑,小弟甚是心喜。”
——与其他女子的如冰似雪、坦荡豪气不同,方袭予的性格中本就藏有几分小女儿家的情态。
如今,她也确确实实还是个未在江湖混出厚脸皮的小女儿。
重要关头性情的流露,可能令人错愕,可能令人惊疑,也可能令人无法接受!方应看却既爱她的专横跋扈、威严冷淡,也爱她的昙花一现的娇羞。
——紧张会变傻。
上辈子,饶是能言善辩、口齿伶俐的方应看,在她死前也免不了惊慌失措、近乎失语,只会不断颤抖着呼唤她的名字!
他心想:待将她从金人手中要回来,两人至此出逃,山歌野调尽疏狂也无不可!
她却不肯等等他,不信他舍得了荣华富贵、显赫权势。
忆起上辈子她直奔死路的决绝,方应看又是一阵痛入肺腑。
痛定思痛。
——他今生今世可不敢当面忤逆她!
他更知事需缓图。
眼下还未到表白的最佳时机。
挑明又或是急于求成,反倒会让予予避嫌、疏远自己,那可就大不妙了!
方袭予屈指轻弹剑脊,但见锋嘀微颤,赤芒吞吐。
室内红霞一片。
少女容光美艳,尘世罕见,与如虹冲霄的血河剑气交相辉映,竟比庭中的芍药、牡丹更具腴润流丽之态!
方应看的心亦不可抑地为这足以挑起男子全部杀性、情慾的一幕而怦怦乱跳。恨不能亲她一口,才称心意。
待方袭予兴冲冲地挽了个剑花,又实觉不称手、重心偏移,既不方便使劲出力,也难与自己轻盈的身法匹配。
堪称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便对他沉吟:“‘血河神剑’于我并不适合,你且收回去。”
说罢,暗花纱袖在方应看眼前一卷。
光华敛去。
长剑归鞘,铮然有声。
她扬手示意他可以滚蛋。
——即便可惜,方袭予却并非那等胃口大如饕餮的贪婪之人。
她从不霸占不适合自己的东西。
几句话间。
小小的“日月乡”雨织风潮。
方应看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肉包。
“嗳!”她见了,赧然唤住他,低声道:“这只沾灰脏了,你……不要吃,拿去喂它们。”
凭窗低首,撒豆似的水珠从没入莲池。
胖嘟嘟的鱼儿游窜,金红的脊背若隐若现,争相跃出,转眼又钻进倒伏的绿圆叶底吐泡。
她似瞧得入神。
少年人立时转身,恭谨称“是”。
可等退至一楼,坐在石阶前,面对天井听雨,方应看转头就食言,将予予咬过的羊肉包子吃了个一干二净,理由是:巨侠教导过切不可浪费粮食,以及这鱼太肥,再喂八成会撑死,鱼死了,她怕又得哭鼻子……
——他仿佛真是从善如流,痛改前非了!
仔细想来,自己这样子,可不就像条狗?
予予说的半点不错……
只是她还未曾见过他真正低若尘埃的模样。
——方应看头回“恋爱”,付出的是心机手段;哪怕后来对无情的未婚妻、狄飞惊的挚爱、苏梦枕的知己、王小石的心上人大献殷勤,他也始终维系着“公子侯爷”的形象;而如今,在方袭予这儿……那真就是一味服低,死缠不已、不要脸了!
他不再耍任何的深心巧计,只埋头一味掏心掏肺待她。
时间一久。
方应看便怔怔地思考——
或许“前世”种种,其实仅是他五岁时的一场南柯怪梦?未知情为何物,就与她天各一方的境况,他已然改变,今生定不会重蹈覆辙!
——连予予都比上辈子高了两寸多。
她的娘亲方夫人生的纤小,她却还能往上窜、够到他的肩头。
直到雨停,方应看才慢条斯理,用一瓣坠在白袍的玉兰,擦拭干净沾油的手指,起身离开。
总不宜赖在女儿家的闺院太久。
不过……
表面单纯、实则满肚子坏主意的少年眯了眯眼,想着迟早有天要将方宅的仆从婢女换一遍,全换成他的人……到那时,他爱在她的院子里待多久就待多久,绝无人敢非议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