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不在,却依旧有人为她散花。
“我还以为——你们宋国女子都如天女那般耀眼如傲游九天的凤凰!未曾想,竟还有你这样以色事人的。”
数年前,辽国如日中天,金国势颓。
他们起初也是遭受不住辽国的欺压才起兵反抗,建立大金的,且几度欲与和辽人有血海深仇的“金风细雨楼”成为盟友。她和完颜家的小子易容改装,踏足汴京城池,游玩多月。
尽管是异国之人,但唐括还是被天女的风采品貌所折服,同时她也对方小侯爷这般迥异于草原粗犷男儿的年轻俊彦芳心暗许。
得知他终于肯来投效大金,唐括喜的一夜未眠。
——他与她终于不再隔着山万叠,水千重!
宋国虽富庶,君主却难掩其骨子里的孱弱,朝中大臣更是怯懦无能,个个似缩头乌龟,难担大任。
唯天女血性。
白山黑水间长大的狼,只肯与真正的猛虎撕咬。
这少妇经脉尽断,顶多算不能打的软脚虎……不,是蛇才对!
唐括意甚轻蔑。
心上人付出巨大的代价,为她的皇帝姑父出生入死,难道真就为了换一个被睡烂的骚浪货?而且,还是和那个雷纯一样爱装清高的破鞋。
——这、不、可、能!
她比娼妓还脏!
好巧不巧,这位唐括姑娘也拜读了许多天女写的话本,还是对方的头号书粉,自然而然想到了许多书里的情节!
——方应看爱的,真是她?
——或许他只是利用她,为自己真正爱的女子打掩护?而那女子是不是就是经常和他相见的柔福!?
疑窦丛生。
朝彻子的冰冷麻木令唐括失去了找茬的兴致。她想,哪怕鞭子抽在脸上,这个常常被玩弄到半死不活宋女恐怕也照样无动于衷。
没有一个怀春少女肯承认自己的心上人就是眼瞎。
就像天女嘴里苏梦枕也曾眼瞎的恋过雷纯。
唐括走后,朝彻子只做了一件事。
凡是方应看送来的物件,统统被丢进了殿外生满青苔的枯井。
这样一来,朝彻子必定家徒四壁。
春阳斜斜,切过檐角铁马,一痕痕泼在脏乱的羊裘上。
她坐在井边,差点想将自己也丢进去。
——难道她真该一死解脱?
天下无有不亡之国,应循天理,届时金国的男女也一定会遭到比宋人更加惨烈千倍万倍的报应。
而平庸也并非罪过。
——这世上有多少平庸的男人,就有多少平庸的女人。未必人人都能成为龙头、领袖,受万人敬仰。无法成为“人中龙凤”,也毋须自惭形秽。
雨是黄昏时分开始落的。
水珠顺着檐角嘀嗒敲出断续的声响。
男子指节分明的手掌轻轻覆上搁在枕边的柔荑,被褥粗糙,原本就睡的很不安稳的朝彻子几乎是立刻惊醒过来。
“……予予,你这又是何苦?”方应看喉音发涩,忽而一笑。
他解释了许多。
——从“我不喜欢她”到“没有‘小夫人’,从今以后我的怀抱只给你一人投”,最后又说乔玉凤,温剑人等女子俱不是他动的,但就是绝口不敢提被逼到跳崖的巨侠义父。
因为他知道,“方袭予”绝不会在这件事上宽宥他。
“我有你了,又何必再碰她们?”方应看万分诚恳、且小心翼翼,意图证明清白。
但朝彻子同样不肯与他谈情。
至死不谈。
“予予,是我对不住你。”
——他可将她害惨了。
“对不住我?”朝彻子实在忍不住和这不要脸的贱人划清界限:“侯爷可从来没有对不住我!”
她无视方应看的望眼欲穿、含情脉脉,一根根掰开他与自己紧扣的手指,冷然道:“你对不住的,是疼你、爱你的巨侠,是流离失所,死于战火、在金兵刀下身首异处的大宋百姓。”
不爱并非过错。
至少朝彻子从来没有因为此事恨过方应看。
——她甚至不希望对方爱自己。
因为爱到狂时足以杀人。
他曾为雷纯杀人、为天女杀人,他原就杀性重,平日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朝彻子却不喜有人打着爱她的旗号杀人。
她恨的是不被他爱,便连人都不算。
过去在京师人皆传云:方小侯爷虽然心狠手辣,容易翻脸无情,但对义父倒极恭敬忠诚,对其义母则至孝至挚。
只不过前者是假,后者别有用心,对她更是得之容易、失之方觉。
“……你我一定要生分至此?”抿了抿被朝彻子狠掴出血的唇角,方应看没还手。
甚至,黯然伤情的他都没想过躲。
他只记得,予予久未开口与他说话了。此时独处,听到她的声音,未尝不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得到她的触碰,更是老天垂怜的奖赏……
她去掰他手指时,那片平时被她拽的紧紧、小毯子似的羊羔皮落到了腰际。
女人肌体宛如美丽的白蛇。
不过,双方本就形同夫妇,坦诚相见也互相不觉得尴尬羞耻。
“何必操心那些不相干的人。”方应看说着,目光渐热。
他一把掇过朝彻子的香腮,轻啄,使她不得不仰头对视他:“我保你在金国的后半辈子安稳顺遂,享尽荣华富贵难道不好?咱们关起门来做一对恩爱有加、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然后,他强迫她接吻。
一吻而深。
任她口齿含混的咒骂也绝不松手。
……
斗又斗不过,跑也跑不脱。
朝彻子已绝望。
方应看却将她的心死、不挣扎视作态度软化的表现。
——他要定了“予予”。
哪怕天地阻挠、高堂不容,且绝不是光说而已。
对当初喂酒迷姦朝彻子一事,方应看从无悔咎之意。相反,他还庆幸自个毫不迟疑,果断施为。
——倘若她的处子之身旁落他人手里,那才够叫这小侯爷抱憾终生的哩!
方应看很忙。
但他再忙也不忘相思,使唤柔福的次数越发的频繁。
——同样心如死灰的还有唐括。
唐括的阿爹见女儿这段日子焦躁不安,便笑呵呵开解道:“等他与我儿成了婚,慢慢就会忘记这些不三不四、不干不净的女人。”
他这样说是有原因的。
方应看身在金国,朝彻子不过是皇帝赏赐给他的玩物,无名无分。换言之,在这儿做官,最终必然是要娶一为金国女子为妻。
……
芒种一过,天气一日暖过一日。
朝彻子那张羊裘便热得有些裹不住。
时有薰风来,这天与往常不同,方应看眉头舒展,为她穿上了贴身小衣,应季的衫子、丝裙、罗袜、单只珠履。男子的手掌游遍全身,过程中,好像她又一步步地修回了人。
“金主慨然应诺,今晚宫宴之后你就是我的了,予予……”这是他极其渴望、期待己久的结果。
——虽非女子正常嫁给丈夫,但也无伤大雅!
“能要来你已是不易。再多一个柔福,就算你求我,我也无能为力。”她的缄默,被方应看全然当作是因离开受苦的姊妹、另寻出路而惭愧,故不肯对他欢颜。
毕竟,朝彻子素来对这个并无半点血缘羁绊的小妹妹关心爱护有加。
过去她每从宫外回来,总会给对方带许多民间时兴的好吃的、好玩的,就连如今身陷金国,柔福依旧是倚仗她,方得以免受饥寒。
——谁知当晚竟发生了内乱。
女真人不精乐律,伴奏乐器也只有鼓、笛,歌咏只有《鹧鸪》一曲,单调至极,不过是以音色高低、时长时短,胡乱拼凑几声罢了。而押解北返的赵宋皇室女眷要么为奴,要么为娼,柔福与一众公主妃嫔被强迫起舞,朝彻子则必须为他们弹唱。
唯有方应看不见狼狈。
——他依然好好当着他的侯爷,依旧有不少女子冲他暗送秋波。
变故骤起之时,朝彻子的位置与突然发难的杀手遥遥相隔,最为偏远,也最为安全。
方应看微滞,仅一瞬,便已作出了抉择。
他闪到金国皇帝最疼爱的侄女唐括的身边,出枪横挑,又得功劳一件。
方应看虽在大宋失势,犹能拜领金国侯爵;无缘天女,却拥义姊相伴左右。
既有失之之痛,亦有得之之幸。
——老天实在太厚爱他!
可朝彻子又岂肯令他称心如意?
她绝不。
方应看作出抉择的同时。
朝彻子也作出了抉择。
——方应看有他要保护的姑娘,她也有她要保护的姑娘。
黑衣凶徒杀进来,有人尖叫,有人逃窜。柔福怔怔然跌坐,想逃可不知被谁的舞袖绊了一跤,走不掉!目光胶着在那不知为何、趁乱直取自己心窝的刀尖。
——下雨了吗?
柔福忽觉额头一点凉、一点湿。
凉的像女人发间木樨花的魂,隔着故国三千里,幽幽附在身上。
——可预料之中的疼痛呢?
“予予……”“予予!”耳熟的男声无法自抑的失态,不复往日沉潜。
惊慌失措,柔福发抖地抬手。
她去摸。
血水汩汩,沿着少女纤细的指隙流入她的袖口。
——是了。她的三姐,从来不将自己放在需要被人照护的位置……
方应看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跪倒在朝彻子身边,悲叫道:“别阖眼……你看着我!”
应该被砍上一千刀的人是他!
为什么呢?
明明只差一日,幸福便唾手可得。
“你看着我——”
“予予——”
但见朝彻子口吐鲜血,喷洒在丰润的肩颈、轻飘飘的白绢衣。方应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恍错间只觉目为之眩、心为之痛。
——艳极而哀。
她的唇是湿腻腻的红,浓酽无比。
可她不止挨了一刀,她刚刚还替柔福挡了一杯酒。
毒酒。
一切出于自愿。
而现在,回光返照的她想到的是:在权势的掌心,方应看也只能沦为被玩弄的表子。
“别以为自己是什么救美的大英雄!”朝彻子恨海难填。
“凭什么从小到大你想要的都可以得到手。”
“我平生见不得人圆满……”
“尤其是你!”
渐渐的,朝彻子气若游丝。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你还真是和以前一样……既无耻、又恶心!帮金人做事……不忠不义……还说、还说是为了……我……”
“不是!予予……不是这样的!”方应看怆惶的摇头辩解。
“你什么都不在乎,我也什么都不在乎……”自顾自喃喃完这句,朝彻子便气绝。
七窍出血而亡,死不瞑目。
——方应看根本不相信有报应,有轮回,这遗传自他的生母“老龙婆”。如今,他已亲眼见证了朝彻子的报应。而轮回呢?他还有会轮回的机会吗?
正此时际。
冷冷的、平平的、辨不出男女老少的怪声在柔福的耳边响起。
——像天音。
【滋……滋滋……】
【故障排除】
——【系统能量回收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