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肯为先生迎战关七,可先生呢?”,柔若水、轻如梦的声音如有千钧重:“先生又何尝不是负心人。”
衣衫落拓的男人不声不响地弯了脊骨。
暮春的雨,先是闷闷地憋着,忽地就簌簌落下来,胡乱扑在脸上,竟使他尝出丝咸涩。
心气没了,人就垮了。
杨无邪的背影在雨雾中洇成一点霉绿的斑。
“六分半堂”的势力,犹如晚绽的梅花,以压倒性的强势姿态开遍江南。
不过还是有人质疑雷纯一小小女子之所以取得如今的成就,恐怕是因为这个美人儿侍奉了许多年纪可以做她爹的朝廷大官、还与新帝的关系不清不楚,有九五至尊在背后撑腰呗!他们还在旗亭酒肆大呼天女曾说过“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风雨楼为国捐躯,虽败犹荣。
“神通侯”方应看则身与名俱灭。
新帝继位,改朝换代。
拿出沓累累诉状,检举奸臣的雷纯,地位水涨船高。
失了大半河山,总要有乱臣贼子为君分担骂名。
米有桥老得不成样,已在上月死于武林义士们发起的一场围剿。
死前,他曾无数次想过,小公子要仍老老实实痴恋“天女”,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
——若非当初朝彻子走火入魔的档口,方应看骤然手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何至于摊上后来的无穷后患?
时也命也。
“有桥集团”一败涂地。
空山寂寞,远水苍茫。
勾起嘴角,雷纯的笑细而冷。
——谁叫方应看得到了人不够,还贪婪的想要心呢?那女子似乎与任何男子都能恋上一遭,一醉亦能解去千愁……
——他还能像当年一样“谈笑风生剑笑血”吗?
如无意外,疼痛会先折磨一个人的身体,再折磨他的精神。
*
天会五年。
五国城。
金兵靴履行走的声响夹杂怪笑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油脂的味道混着茱萸的辛烈,扑鼻而来。
“咕噜。”香气就像钩子,勾出胃袋痉挛的闷响。
她再也忍不住,伸出冻疮满布的手指——
“别吃,那是两脚羊馅的。”
“什么是两脚羊?” 柔福呆呆地问。
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喝过一滴水,也没有吃过一粒米。
疲惫如她,顾不得思考。视线仍紧紧盯着那张饼,舍不得挪开。
“你就是两脚羊。”
这回,女声贴着耳根响起,带着浸在夏日虹桥贩卖的冰镇荔枝膏水里似的凉意。
少女悚然动容。
等意识到什么是“两脚羊”,她寡白着脸,弓起身子,怀着莫大的恐惧,将那张肉饼远远扔到一旁。
喉骨痉挛着抽动。
此时她终于有空分出神,抬头打量出言提醒的好心人。
呆望裹着一张脏结的羊羔皮,及踝的黑发宛如丰沛的河流,美则美矣,却打扮像蛮夷女奴的艶妇,柔福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乡偶遇故人。
她扑过去,哇的一哭,泣道:“三、三姐!”
……
被俘的宋室皇族认出了金主的爱妾正是“失踪”多年的顺淑帝姬赵玉珠。
消息传回南边,举国哗然。
老城墙根儿斜插着的几爿店铺向来生意兴隆,蜜色皮肤,开川饭店的老板娘从大锅里捞出一爪篱煎肠肝。
十来位过路的旅人在此歇脚。
其中一位公子凤眼冷冽、身形高挑、相貌异常俊美,兼有一股子王侯的不凡气度。
他坐这儿,便仿佛一朵翩翩白莲开在了泥油沟。
方应看本是嫌吃下水、不食辣的。他自小身体羸弱多病,且饮食方面晚衣夫人一向格外留意照顾他。
但那女子却尤嗜川椒。
这还是从和她同样嗜吃辛辣的“饭友”诸葛神侯那边打探出来的。
凡是那女人喜欢的,他都要试一试。
有些习惯未必不能改变,但改变了也无济于事,甚至压根就是无用功!
杀父杀师、伤她害她之仇在前。即便他如此惺惺作态,也决计感动不了方袭予。
——他是如何的旧态复萌,要死要活,昔日为雷纯,后来为她,又或者那碗献给天女而最终倒掉的糖水,全都激不起她心中的半点波澜。
于是,不免涉及一个亘古长谈的话题:为何人总是失去才懂得珍惜?
前不久,一位逃难到杭州的流民与“有桥集团”的残部在赶路时撞了个正着。
方应看一下子便想起了那年元夜。
——最忆是杭州。
他与她并非一开始便是死局。
为朝彻子买过硫磺粉的乞儿已长大,方应看颇废了一番口舌、银钱,才换回旧物,更从对方口中悉知了她火海逃生、倒在雪地里不省人事的惨烈。
耳坠充作钱财散尽,但被遗弃在臭水沟、磕缺了角的刚卯又好生系在了白衣美公子的腰间。
那本来就不是什么定情信物,他却时不时便要用手指去摩挲一翻。
痴于情者思难忘。
男子一刻也不能等待。
“去金国。”方应看下了决断,放弃了在大宋残余的一切根基,也放弃了在故国东山再起,继续翻云覆雨的决心。
曾经他因感情失意而投身事业。
兜兜转转一场空。
到头来,竟还是割舍不掉情愁爱锁。
——不过,对象已变成与他隔着血海深仇的义姐,那位真名为方袭予的女冠。
她成了他仅存的念想。
除了她,他也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因此,得知她的下落,原本东躲西藏的方应看当即拍板,带着誓死追随他的数十名下属、亲信,迫不及待地奔赴金国。
——既然烂人之间有爱情,老鼠之间就有情义。这十来名手下坚信方应看是当之无愧的枭雄领袖,只待他重新振作,大事可成!
此番决定一出。
任骂名滔天,他就为了见一个女人。
无钱无权,还拖着一副早就被整垮伤透的身子骨,众人均想方应看只怕是恨毒了她。
然而极少数人才会懂。
——恨也代表刻骨铭心。
他这辈子再绝无可能忘记那以笑代泣、狂歌当哭,持弓发“伤心一箭”的癫道女。
甚至,小侯爷回味那一箭。
以情为弓、爱为矢。
那岂不恰恰证明,其实,那女子对他是有爱、有情的呢?
*
金国皇宫,蕊珠殿。
阴沉的雨天,有人在大殿高歌。
歌者的背影莲冠巍峨,不似浊骨凡胎,端坐蒲之上团。
她唱的《清静经》,且歌喉美妙,水润清透,如山头飘渺的一片空灵白雾。
唱歌的绝色道姑,正是赵佶名义上的三女儿——顺淑帝姬。
她阴差阳错来到金国已有数年。
每隔一段时间,她便要应金国皇帝的要求,颂两声经,念唱几句词,犹如歌姬般取悦金国的王公贵族。
对她来说,这本该是平平无奇的一天。然而今天那群如狼似虎,露出如痴如醉神色、恨不得就地将她生吞活剥的男人中却多了一个人。
一个她非常熟悉的男人。
方应看。
……
宣和六年,辽金战争一触即发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金朝伐辽,仍不忘吃了熊心豹子胆,跑来宋廷要求“和亲”。
说是和亲,其实并不准确。
此事并未闹到朝堂上来,而求娶的也并非哪位帝姬,而是官家赵佶敕封的天女。
其时“神通侯”方应看深爱天女,酒宴之上与金国使臣推杯换盏,悄言了一句:“顺淑帝姬绝色。”
竟是着手打算祸水东引,将顺淑帝姬推出去,以代天女和亲。
还是官家的赵佶听后,也觉得此事甚妙,可行。
——他能否长生久视,全得仰仗天女系统的小药丸咧!自打吃了那些丹药,他便感觉自己生龙活虎,年轻了不少!
女儿他有很多,天女却只有一个!
风声传到翠微殿,宫女小苔两眼一黑,当场晕厥。朝彻子又是给她掐了好久的人中,又是泼凉水,才将她唤醒。
“有男人爱了不起啊?!”小苔恨煞了他们:“我不服!”
——凭什么一个男子的爱有如此大的权力?凭什么一个有权有势男人的爱就能支配身边女人的命运?
“他爱谁,便能将谁留在身边?他讨厌谁,便能将谁推进虎狼窝?!”
那时朝彻子并未将这等无稽之谈放在心上,只喟然长叹:“我朝自开国以来,从无和亲的传统,周边的王朝均为蛮夷,不可与之为婚,一旦为婚就是国格沦丧。这你不必担心,边关诸位将军尚在,前朝的文武百官自然也不会允许,他方应看一人说了可不算,你说你急什么?”
牺牲微末,以护至爱周全,人性如此。
古往今来岁荒年饥,多少人家鬻女求粮,不也是如此?
何况,提这种馊主意、推她入地狱的人是方应看,她就更不觉意外。
不被爱不是她的错。
不被喜欢也不是她的错。
——错的是这份险些左右所有人命运的爱,错的是爱居然有如此威能。哪怕你是天潢贵胄、盖世豪侠、绝色美人,都逃不脱。
朝彻子这一生,本就拼尽全力不受这尘网巨茧所困,渴望中跳脱。
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
再不受他人好恶的裹挟。
又过几日,使臣回国,此事果不其然没了下文。
京中百姓无非感慨了一通天女美名竟远播异邦、神通侯之情深,也就纷纷散去。
虽如此,暗地里还是有零星几人为朝彻子捏了把冷汗。
但老天爷还是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朝彻子跳下雪崖的第二天,辽金开战,而后辽亡;第二年,宋亡了一半。
“这个宋女圆润。美,不媚,像王母。”金国的商队将她当做奇珍献给皇室。
那时金主刚娶大妃,对宋女奴隶并不感兴趣,便把朝彻子贬入了浣衣局。后来,无意得见她睡卧在梨花树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肢体发肤无处不美。
不过一面,神魂飞越。
将往日承诺“绝不召幸”的豪言壮语忘了个干净,事后又觉愧对大妃,赶她到废殿。时不时喜将她打扮成宋国壁画图里梳高髻、穿羽衣的神仙仕女,赏赐给金国王公贵族狎戏、玩乐。宴散后,褫衣除裙,仅给一张羊羔皮裹身。
第三年,南边乌泱泱的一群旧人抵达五国城。
还未等朝彻子施展手段力气,又一月,方应看的到来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朝彻子恍如隔世,连伤都未完全养好。
老天爷不曾眷顾她,但金主却是真心赏识方应看,仍赐下他在大宋时“神通侯”的封号。
他不是被俘虏的,他是主动投的金。在得知朝彻子的下落后,日夜兼程奔赴敌国。
时隔多年。
再见时。
他为金臣,她已然为金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