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少东家在城门口被上千人围观摔进烂泥坑里爬不出来的事,经由绿萼之口传到姜宅时,已是傍晚。
彼时姜鹤羽正仰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纳凉,同身旁的江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不时扔上几粒粟米,逗得栅栏里的两只馋雁团团转。
听闻此事,她直起身,有些诧异地看向绿萼,
“真的?”
“真的!洪枫他们出城去进酒坛子,回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绿萼捂着嘴噗嗤噗嗤地笑。
前几日还在谈判桌上挥斥方遒,翘着二郎腿跟她讨价还价的精明豪商,今天就当着戎州百姓的面儿丢这么大的人。
姜鹤羽无语半晌,没什么同情心地评价一句:“那他可真倒霉。”
江离落在她脸上的视线收回来,轻轻勾唇,附和道:“是啊,真倒霉。”
“江离,你是在幸灾乐祸吗?”姜鹤羽怀疑的目光投向他。
江离放下手中正在打磨的木碗,一脸真诚:“怎会?”
姜鹤羽道:“那你方才偷笑?”
江离面不红心不跳:“绿萼讲得太好了,绘声绘色,情节像画一样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一想到就觉得有趣。”
“好罢,确实挺有趣的。”姜鹤羽将信将疑,懒洋洋躺回藤椅,“其实幸灾乐祸也没什么,我也挺烦他。”
江离垂头,刚压下去的嘴角又忍不住上扬。
绿萼也被夸得嘿嘿一笑。她分享完打听来的八卦,极有眼力见儿地退下去,将院子留给两位主子独处。更重要的是,洪枫这次从乡下给她带了只小兔子回来,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喂它了。
姜鹤羽不理解地看一眼脚底生风的绿萼,转头又向栅栏里撒了一小把粟米。
两只雁已经吃得肚皮滚圆,还在摇头晃脑地用黑色的喙去戳青石砖上的米粒。
“蠢东西,吃撑了还要吃。”姜鹤羽吐槽一句,猛然想起它们俩的用途,有些茫然地问江离,“你先前说带它们是做什么来着?纳采?”
江离嗯一声:“本来按照礼数,纳采之时,还应当带着媒婆一道来向长辈见礼。但你我二人……”他顿了顿,笑一声,“也算离经叛道、私定终身了。没有长辈出面,你又向来不爱与外人说这些私密之事,我便自己做主,一个人上门来了。也不知,阿羽是否欢迎我?”
“不欢迎你还能在这儿一坐就是大半天?”姜鹤羽看他一眼,心里暗道明知故问。
江离笑眯眯地顺竿爬:“那看来阿羽很愿意与我成亲。”
姜鹤羽知道他的德性,闭口不答,给了他一个自己领会的眼神。
只是,说到长辈,她突然想起,江离家中似乎还有父亲和兄长,“你不打算跟你的亲人通信吗?”
江离手中磨得嚓嚓作响的锉刀慢下来,半晌,终是停下不动了。
“不了。”他道,“在他们眼里,我应当早已葬身鱼腹了。这样正好,我也不想再过以前的日子。如今各自安好,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姜鹤羽颔首,心里略微放松了些。其实一想到要跟他的家人相处,还觉得怪麻烦的。
那些人于他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亲人,于她却只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尤其是,他的家人听起来并不是很好相与。如今能省一桩事,当然是更好。
江离哪里还能不知她的顾虑,安抚道:“以后就算真的遇见,你也不必考虑如何与他们相处。”说罢,又斟酌片刻,“阿羽,你呢?要不要给伯父伯母烧点纸钱?告诉他们,我们的事情……”
“我也不了。”比起江离的小心翼翼,姜鹤羽对待死亡很是坦然,“他们不在这里,烧了也收不到。我在心里告诉他们就好了。”
说起来,她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再想起曾经那个世界中的人和事了。
一开始来到这里,她觉得反正都没有母亲和父亲,身在何处都没任何区别。后来,她有了为之奋斗的事业,有了江离,有了师父和绿萼,才突然感觉到,原来是不一样的。这种改变,就像……
江离放下锉刀,用打湿的细棉布擦去木碗上的浮尘。在碗中注入些晒过的清水,取过几支含苞待放的菡萏,用剪子绞去多余的根茎后,高低错落地插进碗中,辅以数片槐叶萍作为陪衬。
……就像是不得已漂泊许久的浮萍,在一片新的水域,不知不觉间就长出了新的根系。
姜鹤羽撑着下巴观赏了一会儿江离的插花艺术,从案几上拎起水壶,慢悠悠起身走到栅栏前。
一只雁摇摇晃晃奔过来,亲昵地啄了啄她的指尖。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电子屏幕以外的地方,如此近距离地看清大雁羽毛上的纹路。
鲜活的,健康的,没有写在灭绝物种名录上的生命。
母亲将她送到这里,也是想让她看到这些吗?
姜鹤羽安静看了许久,将壶中清水倒进它们的食盆。
她走到江离身前,说出了一句颇有歧义的话,“把它们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