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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邵柏日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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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27日星期四

哥来那天天气阴沉沉的,一场秋雨一场寒,那不应该属于十一月的北京,是北方最好的秋高气爽里短暂的意外。

听爸爸说哥之前刚从美国回来,打官司,一回来就病倒了,送了急救,今天上午出院,爸爸去把哥接了回来。把哥接回我们家,这很不寻常,因为在我有记忆以来,哥有自己的家,他不属于我们家。

哥之前在美国待了很多年,小时候听爸妈吵架,跟哥的学费有关系。不过就如同小时候的很多段记忆一样,也只是很短的一些碎片罢了,很快就又在不愉快的情绪中淹没进了钱、面子和没完没了的旧账,大概是因为,大家都以为他从此会定居在异国他乡,然后彻底走出我们的生活。时间会算糊涂账,软弱的人顺理成章地获得解脱。

但哥却没有留在美国,五年前回了国,在北京有自己的住处。我那时候还上高中,就记得有一天晚自习请假,跟爸妈去看哥。虽然有心理准备,但那样一种状况摆在面前,还是很难形容……照妈私下里嘀咕,“没了人样儿”。我比较强烈的记忆是难受,很难受,一般能被记得的难受是从心理层面入侵了身体的生理性难受,视觉上的冲击带来行为上的无所适从,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目光、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站姿又或者该开口还是沉默来做出当下的回应,我只知道当时的我根本处理不了面前的信息:截肢、烧伤、绷带、吊瓶、尿管、支架、氧气……冰冷的陌生显得拥挤,幻痛和后怕不合时宜地从难以理解的地方钻出来,我陷入了恐惧的僵直。那个时候我在很多事上选择在想不下去的地方逃跑,比如想到父母的衰老和死亡、想到成人世界的官司纠纷、想到隔壁班上倒数第二排靠窗的那个人……于是我如法炮制,在身体僵直的时刻大脑也陷入了空白,可十六岁的我想让自己再成熟一些,不要大惊小怪,而是像个大人一样毫不费力地化解掉我根本承受不了的事实。

然而就像之前很多年偶尔反复上演的那样,那个总是“像个大人一样毫不费力地化解掉”困境的人以从未有过的虚弱模样陷在病床里,哥费力地隔过围在床头的爸妈向我招招手,笑容苍白,但一如既往。

“小柏又长高了。我记得今年是十六岁?我刚好是你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出国的。”

在场的人都很沉默,这样的情境之下,被同情者才有话语权,“昨日之日”被解读为强颜,这是他人自以为优越的主动让步,真实的隐微情绪被臆造,反而变得戏剧化,旁观者陷在想当然的共情里,以此来求得旁观当事者的票据,从而暗自幸免于亲受磨难。我们其实都在投射自己。

哥在看待世界这方面总是松弛得令人羡慕,惨白的嘴上爆满干皮,眯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笑着用仅剩的一只手搡爸,开朗得难以理解,“对吧,爸,十五还是十六来着?您记不记得?”

爸比我和妈早两天就见过哥了,机场接上人,据邰叔叔说一下没上来气差点儿晕了,几乎给哥跪下。听妈说当晚上一宿没睡,哭得血压狂飙,吃药也压不下来,急得准备送医院。长这么大我没见过爸这个样子,黄突突的眼珠子红通通的,让我想起小时候鱼缸里死去的金鱼。面对哥他总是客气,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像是在讨好,妈为此没少阴阳怪气。见哥谈笑,爸就习惯性附喝,却不知强颜笨拙。

哥以前不常来家里,我和妈跟他不熟,但爸,我感觉跟哥也不熟,不是没话的那种不熟,是很客气的那种不熟。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我自认跟爸也没多熟,不过是连客气也省了,某种程度上算是比哥强点儿吧。

自那以后生活的细节里起了一些变化,哥不再是爸在外人面前的谈资,却变成他最脆弱的一条神经。最神奇的是妈,她像一条被动复萌的心电图线,从刻薄的平直上突发扰动,最开始还是钱,后来听说了巨额赔偿于是缓和,再然后是爸,总之,爸的疙瘩最后都会长成她的疙瘩,那种神经质的附庸感令我窒息。以前亲戚和邻居总是喜欢拿哥跟我比,小时候是为了逗我,长大了是为了把我留在小时候。小时候,总是清澈又愚蠢的,多好。这以后哥回国的事传开,人们嘴上回避,看爸的眼神就越发怜悯了,和逗我一样,怜悯是他们找寻优越的另一种方式。虎落平阳被犬欺,人类在寻找心理制高点上天赋异禀,里子面子爸都没了。而向来精于算计的妈也竟似迷茫,毕竟按宫斗剧里母凭子贵那一套,压在亲儿子头上的眼中钉从此不在了,可她这些年早把自己的脸长在了爸的面子上,没了面子自然也活不出里子了。

记忆不是连贯的,它们有深有浅,只是在从一而终的维度上用既成事实强行合理,非亲历者甚至难以承认其可信。

前一天晚上我被爸从学校叫回家收拾房间,说哥出院想回来住两天,妈脸色立马就不好看,我倒觉得无所谓,毕竟从出生起那间房里就已经充斥了原主人的痕迹,我把占地方的备考资料收进箱子,露出墙体上历久弥新的印记,心里竟升起物归原主的平静。

车停在整改的消防通道上,门卫室老相识,看到是哥满面笑意即刻放行。我没背过哥,虽然我已经到了完全能背着骨折的室友爬五楼的年纪、虽然爸已经到了看得出驼背的年纪,他还是打发我去扛轮椅,自己弓着背把哥背出了车。改装过的电动轮椅样子有点儿小帅,不重,但其实该是挺私密物件,柔软的织物上有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跟太近,下意识停在楼道口仰着头试雨,老楼的棱角褪去粗糙的底色,像天上的乌云般浑白。我收回目光去看昏暗的楼道里那个残缺的背影,碎积木一样叠拼在爸皱巴巴的衣料上,干瘪的裤脚被爸的手握得乱七八糟,仿佛一张昔容尽毁的苍脸。“没了人样儿”,五年了,我逃也似的躲开视线,还是没法儿细想——那样一种我完全无法想象需要去承受的境况。

妈一直把门虚闭着,直到爸站在门口腾不出手才将门推开半人宽,她警惕地向我身后探看,张皇的旧容上莫名的恐惧,使着眼色催促我进门,似乎多一秒就现了怨气。

我把轮椅放下,家里最显宽敞的客厅里一下就好像变得局促到难以自处起来,又或许只是被心理表征之外的世界攥住了依赖。哥用左手调整着坐姿,半截右臂带着袖管在身侧虚晃。很奇怪,手臂一旦失去它的功能,突然就好像失却了其理所当然的存在性,变成了类似于充满个人色彩的挂件一样。

“辛苦了,小柏,多谢。”哥拍了拍我的手臂,仰起头,笑得明媚。

我很少机会用明媚来形容人的笑容,虽然这样的形容在文学中几乎烂俗,但在我成长的这些年里所见到的形形色色的人都令我将其束之高阁。但哥可以,尤其随着我年岁渐长,如哥一般年纪的人笑得出这样的笑容几乎要让我诧异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至真至诚,全无龃龉,至少在我看来。也因此,那种突然在自己地盘上出现的时空上的拥挤感也就隐去了,这是哥出事回国以后每年他来家里过年时都会上演的悄然转变。而且我直觉不单是我,其他人应该也有相似的体会,那种说不上要欢喜,却像初霁的阳光撒在身上、坦然被照亮的体会。哪怕是妈。

生活很无聊,缺乏戏剧性,所以人们才看戏。妈是不会在明面上发难的,激怒爸,对她也没好处。稍微通事理的人就明白人该有现实考量。除非记吃不记打。发难要在暗处,书上说,人有面子,便无怨言。

所以,中午就有了一桌好菜。

最后一道菜上桌前,妈在厨房收尾。哥讲究,坐在桌前也惦记,客气话说得好听,妈在厨房也客气应,成年人世界里的体面。

“小柏,碗递过来,给你盛汤。”哥面前是汤盅,黄花鱼瘦肉汤,已经盛了一碗端给爸。我愣了一下,见爸欲言又止,还是把自己的碗递上去。

“谢哥。”

哥有察觉,一边给我盛汤一边回头看爸。见哥看过来爸就笑出褶子,低头舀了半勺汤喝进嘴里。

“老邵你老糊涂了?怎么回事儿?”妈刚从厨房里出来,看见爸面前的汤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一把夺下他手里的汤匙,“还敢喝肉汤?!”

“汤是我给爸盛的,秀芹阿姨,爸怎么了?不能喝肉汤么?”哥见状也懵了,见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赶紧小心翼翼地解释。

知道了汤是哥盛的妈顿觉尴尬起来,一下没了脾气,笑也不是板着脸也不是,对哥抽了抽嘴角,回避了目光。

“没事儿,”这边爸就陪过笑脸安慰哥,拍拍哥的手背,语气很软,“没什么大事儿。就痛风,人老了正常。你秀芹阿姨怕我喝了肉汤脚疼,其实没事儿,吃着药呢,不要紧。”

“痛风?”哥措手不及,我头一次见他慌,“什么时候的事儿?我记得您之前不痛风的。”

“啊,不要紧,之前脚跟子疼了一段时间,不过也不严重就没管,夏天体检说是尿酸高,医生给开了药,问题不大。”

“夏天?爸您怎么没告诉我……”哥着了急,耳根带着脖颈微微发红。

没人能回答他。

爸只是笑,似乎这样就能弥补时间差的裂隙。

见此情形,哥也才被迫冷静下来,像条受惊后终于平复下来的弃犬。他看爸,先是显得茫然,茫然中是余悸和无力,然后目光滑过沉默的妈,最后滑向我,我赶紧低头扒拉饭。他的目光在我头顶停留,直到感觉他不再看我,我抬起头,看到哥在发呆。其他人都在埋头吃饭,但哥在发呆。

他知道我知道、我早知道。

饭后我回了学校。不似大多数北京孩子,念大学以后我更爱住在宿舍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出门之前爸意思了两句留人的话,我知道是给哥听的,所以就借口晚上有宣传部的例会。我喜欢变焦时间和空间,它让人人可爱。

晚上我缩在床上塞着耳机看三岛,手机锁屏弹出微信消息,哥问:“小柏,我能看你书架里的书么?”

我知道是哪个书架,哪些书。我回:“您看吧哥。”

然后,我就再没看进去书。我的那些书、那些书上的笔记、书架最角落的旧的日记——我划开手机,眼睛盯着自己四分钟前回的四个字发晕,感觉自己扒光了衣服被赶到大马路上游街。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上午高数,中午团支书通知下午要收团课学习笔记,那个本子我落家里了。可一想到哥和那些书,我就头晕,磨叽了一中午最后给妈打了个电话。少不了一顿数落。我说四点后约了和同学打球,让她直接送到篮球场。

于是深秋午后天高云淡的篮球场上,我远远看到了轮椅上的哥。身边年轻健康的男孩子们肆意挥洒着汗水,奔跑跳跃,风姿矫健,滚烫的皮肤裸露在接近零度的寒意里蒸腾出白袅袅的水汽。哥穿着一件白色卫衣,外面套着黑色的薄棉服,依旧掩不住他突兀的身型,他冲这边笑,隔过几个并排的球场,遥遥挥舞起孤零零一条长长的手臂。

我抛下球跑到哥跟前,心底里觉得如芒在背。

“秀芹阿姨下午去孙奶奶家了,我正好闲着。呐,你看看,是不是你要交的笔记?”

我接过:“是这本。谢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不太敢抬头看他,他这个样子还专门来帮我送本,又是这样的情境,我没想到事情搞成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我不想欠他什么。

哥的样子太特殊了,在连青春洋溢都得跟一句奋发有为的校园里渐渐吸引了难以忽略的注目礼。哥身上有股清新的气质,这和他的明媚笑容一脉相承,说他还是学生也不会违和,也因此那些注目就有了一丝怜悯的意味。怪我。

“那我就回去了。有什么话或者东西要带回家里么?我可以帮你送回去。”哥一反惯常的松弛,速战速决。

“嗯,没。”我含混,抬起头看哥,他笑容淡了一些,没有同在家那样来拍我的手臂。我猜他误会了我的态度。

“邵柏,这……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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