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恂不过是玄昌帝派来看护荷苑的一位将军,论规制,便是逝世,原也不能这般大张旗鼓,只因玄昌帝念在他照料十二皇子有功,又是因公殉职,这方命人按二品大臣的规制来料理他的丧仪,且准许动用荷苑的一切。
白色的绸花挂满整个荷苑,处处弥漫着一股凝重压抑又阴沉诡异的气息,但凡经过灵堂,人人皆是面色匆匆地垂首而过。
容恂和江寂忽然离世,仿佛陡然间触发了一个不可言说的恐怖机关,便是无一人敢率先提起,然从彼此惊惶的神色中,便都能猜到对方所想的事和自己一致。
这三年来,与十二皇子亲近的宸妃娘娘、碧含姑姑和容恂将军相继离世,在荷苑的宫人不约而同地思及当年国师所卜到的那一卦。
一时间,人人惶惶不可终日。
***
贺序白在灵前守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音眠担心他身子撑不住,便到膳房熬了一盅参汤端过去。
才刚走到门口,路过的赵嬷嬷一把拉住她,低声道:“音眠姑娘,你可万万不能进去,把参汤放门口便好了。”
音眠不解地蹙了下眉,丝毫不曾放低音量,“为何?”
赵嬷嬷敛声屏气地立刻竖起食指放到唇上,眼色往灵堂偏了偏,神色惊惶地朝她耳语:“八年前,小殿下出生那晚,贺京一夜间冻死了数百人,国师当晚便有预言,与之亲近者必定早死,你都忘了不成?”
音眠微微一愣,转瞬眼中有了恍然之色,她淡笑道:“我还以为您老要说什么大事呢?当年的事,不过天灾,岂能怪到一个才出生的婴孩身上?俗语说得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说不定是国师算错了。”
见她全然没放在心上,赵嬷嬷拧眉道:“你不过个黄毛丫头,老身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你若想活命,便听老身一句劝,离小殿下远些。”
赵嬷嬷扯着她的衣袖,态度强硬。
音眠自知无法说服赵嬷嬷,又生怕这种话被贺序白听了去,徒惹他伤感,便唯有连连应声:“好好好,我听您的,把参汤放门口,您先松开我,让我过去。”
“这才是好姑娘,往后你可别忘了我的提醒之恩。”赵嬷嬷这方笑盈盈地将她松开。
臂弯没了钳制,音眠快步入了灵堂,赵嬷嬷在后面看着,气得一咬牙,一跺脚,暗暗地直骂她不知好歹。
音眠把参汤放到桌上,回头望着那个跪在灵前的倔强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才走到贺序白身旁,躬着身,温言道:“殿下,奴婢熬了盅参汤,您先起来喝一点吧!”
对于她的话,贺序白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音眠又叹了口气,温声直言:“您若再这般滴水不进,只怕等不到将军出殡,身子便要熬不住了。”
她这话音方落,贺序白的肩膀才微微动了下,旋即偏了偏身子要站起。
谁知因跪得太久,双腿稍稍一动,酸麻感便席卷而来,音眠见状,立刻伸手将他扶到圈椅坐下,并打开盅盖拿到他面前。
一肌淡香从参汤漏出,袅袅余烟自盅口缓缓升起,蔓延至房梁消失不见。
贺序白瞥了眼参汤,掀起眼皮,不带一丝情绪地问:“你不怕我?”
忽闻此言,音眠有些诧异,便微微抬了下眸,却正好对上贺序白直视而来的目光,那眼底,看不到半点情绪,冷得人直发颤。
不过一夜间,这位小殿便似彻底成长起来般,全然不似一个八岁孩童。
她一惊,便知方才和赵嬷嬷的对话定是被他听了去,音眠立刻跪下,抬眸道:“奴婢从来到荷苑后,便一直跟着碧含姑姑,到如今,也有近七年了,奴婢也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殿下是怎样的人,奴婢很清楚。当年贺京大雪,原是天灾,任凭外面的人如何说,奴婢也不信殿下会是国师所预言的那样。”
贺序白锐利的眼眸在她面上逡巡片刻后,才缓缓变得柔和,顿了顿,他方道:“参汤我会喝的,你先出去吧!”
“是。”
音眠方躬身退出去。
翌日。
容恂出殡,贺序白作为弟子捧灵位牌走在前面,官仪开路,将他葬到荷苑十里外的后山上。
此事过后,玄昌帝又派了新的将军过来。
这将军姓杨,单名一个“炎”字。杨炎本是临川的匪徒,归降后又立了军功,被提拔到贺京。
此番进京,他原想着大展拳脚,谁知一个不防,却被派到了荷苑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离贺京的纸醉金迷、软红香土竟有几百里远,故而心中十分不岔。
作为匪徒出身,他也不信天象这种鬼话。
只是一见贺序白,便想到自己正是因为他才被派到这种穷乡僻壤,因而不仅言行上不尊不敬,还下令命其他宫人远离贺序白。
宫人们原便因为天象之说对贺序白十分畏惧,恨不能长双翅膀飞离荷苑,如今有了杨炎的吩咐,更是顺理成章地对贺序白不闻不问了。
正院便只剩贺序白和音眠住。
***
小厨房的米缸几近见底,今儿原该有人送米进来的,音眠等了许久,也未见有人过来,便绕过水榭往下房那边问去。
一路走,一路见落叶铺了满地也无人清扫,池塘里堆积的垃圾烂得臭气冲天。
走到一半,就见堂轩那坐着四五个嬷嬷,边吃酒边玩骨牌,里头正好有负责送米粮的李嬷嬷,众人远远地就见音眠过来,却也丝毫不曾在意。
先时容恂在时,众人还惧她几分,如今满荷苑无人为她撑腰,众人也就不惧了。
音眠走近,见她们青天白日的,活也不干,只顾当众赌钱,一时气上心头,忍不住厉声斥道:“李嬷嬷,你们倒越发胆大了,宫里早有规矩,不许赌钱吃酒,你们倒好,米粮不送,落叶不扫,荷塘不清,只顾着在这里玩乐,倘或我将此事回了上头,看你们还......”
“音眠,你别和我们在这里拿主子的款儿,”她话未道完,李嬷嬷便放下手里的骨牌,冷笑一声,叉腰道,“宫里是宫里,这儿说好听些皇家别院,说难听点的不过是个有月银可领的冷宫罢了,想告我们?你也不瞧瞧如今这儿是谁做主?真正做主的在那儿呢,你有本事儿就告我们去,别在这里瞎嚷嚷,听得我们啊......头疼。”
她最后那话,环顾众人一番,尾音故意拉得老长,惹得其他嬷嬷一阵哄笑。
音眠被她怼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泪直往上涌,她转头往李嬷嬷所指的方向跑。
那儿正是杨炎的住处。
她两步并一步地跨上台阶,正想敲门欲将李嬷嬷等人说的话、做的事告知杨炎,可才抬起手,里头便传来一阵玩捉迷藏的嬉笑声,其中还夹杂着杨炎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
陡然意识到里面的人正在做什么,音眠带着泪的瞳孔蓦地震了下,抬起的手也失望地沉沉垂下。
她真是被李嬷嬷气糊涂了,对杨炎这种混蛋,抱什么希望?
在水榭那边的李嬷嬷见音眠如意料之中那样颓丧地转身离开,朝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呸”一声,冷嗤道:“活该,就凭你个小贱人还想告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
音眠低着头,手绞着衣衫回到正院,正思量着该如何同贺序白说没米的事。
谁知才踏进门槛,一抬头就见万年青下那小小的身影,他正坐在石凳上翻着书,影影绰绰的斑驳树影落到他身上,幽冷清寂。
音眠那到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同他说了又能怎样?
他不过是一个八岁小孩,虽跟着容恂将军练过几年武,奈何身板太弱小,必定是打不过他的,既打不过他,他们便是想走荷苑都绝无可能。
她放轻手脚,想不打扰他悄悄地走过去。
“音眠姐姐,你哭了?”
她才走了没两步,一道有些微稚嫩,又有些微清冷的嗓音自万年青那边轻轻飘来。
音眠顿时停住脚,怔了片刻,忙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地道:“没,没有啊!”
树下的人已然转过身来瞧她。
音眠冷不防对上贺序白的眼睛,他眸光锐利,看得她心里一阵发虚,她慌得立刻低下头。
贺序白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个方形木盒,里头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子,他全塞给音眠,淡声道:“往后没吃的,只管用这些银子到外面买去,不必去求他们。”
音眠捧着这个沉甸甸的盒子,惊诧良久,支吾道:“殿,殿下,你从哪儿找到这些银子的?”
自杨炎接管荷苑后,朝廷拨到账房的银钱便再经不到他们手里。
贺序白道:“师傅料到有这么一天,便将这几年存下的钱给我保管了。”
音眠暗赞容恂有先见之明,思量片刻,新的问题却接踵而至,“可,可前后门皆有人把守,我便想出去也不太可能。”
音眠正苦于无处使用这些银子,哪知半个时辰后,她就站在了大街上,看着各种香喷喷的吃食流口水。
虽是如此,音眠到底没忘了此番出来的目的,她先到米店买了包米,才到炙羊肉的摊上买了十串羊肉,另外再加烧鸡,统共也用不到十两银。
为防止出现如今日一样的事,容恂早便悄悄在后山开了条小道,这条小道十分隐秘,一次也只容得了一个身量纤纤的人,旁人便是经过,若不上前细看,必定瞧不出来。
且除了他和贺序白外,这条小道并无第三人知晓,况且后山离正院最近,所以音眠出去半个时辰再回来,其他人也断断察觉不了。
音眠做饭出来,看到烧鸡和羊肉串都凉了,贺序白也半点没动。
容将军去世有近半年,小殿下还是没胃口,她唯有重新把菜热好端到他面前,温言劝道:“殿下,您每日只用少许饭,身子会熬不住的。宸妃娘娘、碧含姑姑和容将军在天有灵,必定不愿看到你这般,您是他们拼了命也要护住的人,若见你如此,他们又怎能安心?”
话音落了良久,背对她埋在书案上的人仍旧纹丝未动,音眠无声地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哽咽,他含着浓浓的鼻音道:“我娘、姑姑和师傅是不是都觉得我不是会带来灾祸的天煞,所以才拼了命地护住我。”
听着他的声音,音眠怔了一瞬,心像是被刀狠狠刺了一把。
他鲜少有这样啜泣的时候。
她五年前入荷苑时,便跟在姑姑身边学规矩,也算是自小看着这位小殿下长大的。
在外人瞧来,小小年纪的他承受了太多流言蜚语,甚至那顶扣在他头上的莫须有的帽子也将伴随他一生。
他明明还是个孩童,却似大人般不苟言笑,一身凛冽之气斥退想接近他的所有人,可于她看来,人心中的成见既难以磨灭,这或许也是他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音眠没打算走过去,她只是温声笑道:“殿下,他们保护你,自然不单是因为如此。更重要的是,你仅仅是你,仅仅你的存在,便足以让他们感到欢喜,所以你不必因为流言感到难过,你要知道,宸妃娘娘爱你、姑姑护你、容将军教你,都仅仅因为你是你,即便你真的是天煞,即便你真的会带来灾祸,我相信他们爱你的心亦永不停止。”
啜泣声渐止,音眠退出去,给他关上门,才走了没两步,里头蓦地漏出一声嚎啕大哭,她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到底没进去。
有些事,还须得他自己想明白,旁人说得再多也无用。
音眠原以为她这番劝说也仍旧如往常一般,起不了一丝作用,谁知进去收拾碗筷时,烧鸡和羊肉串都只剩一半。
她抬眸望过去,只见贺序白坐在窗边,阳光透过轩窗渗进来,金色光晕落到他身上,像是迎着光的向日葵。
那道清冷的声音裹挟了些许温度,自窗边轻轻飘来:“烧鸡太大了,我吃不完,你全拿走。”
这烧鸡不大,小小的。
便是一个胃口不大的人慢慢吃,也能吃得完。
音眠想起当日容恂给他捎回来的烧鸡,他明明能一口气吃完。
如今他偏留了一半,霎时明白他的心意,音眠不由得漾起唇角,忙应声。
圣上到底只是将贺序白放到荷苑养着,也还未真正废弃他,杨炎也不想他饿死,免得徒惹一身臊,因而时不时还会命人送些米粮和日用品过来,但只堪两人温饱,若要再好些,便不能了。
有了银子,音眠还能出去采买东西,两人的日子到底好过些,只是为免他们发现端倪,她还要时不时佯装气极了,去库房和杨炎那闹上一场。
众人也都习惯了她这么闹,因而也就没疑心到那份上来。
宸妃爱看书,搬来这荷苑时,便命人将宫里的书全带了来,正院里有整整两层厢房都是拿来放书的,贺序白平日不是在后山练武,就是呆在书房里看书。
如此过了有两个月,便入秋了。
这日午后,贺序白从后山练武回来,口渴得紧,一掀茶壶,却鲜少没有茶水。
他微微一诧,起身环顾周遭,亦未见音眠,他只好拎着茶壶正准备到小厨房烧水。
可还未靠近膳房,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自膳房飘来。
贺序白的心陡然沉下去,他不敢耽搁,忙跑过去,却见到令他此生难忘的一幕:
音眠正睁着眼躺在血泊里,目光里满是惊恐、不解和愤恨。
他不明白,她眼里为何会有愤恨。
李嬷嬷来送米粮,偏瞧见了这一幕,陡然吓得把手里的东西掉落在地,她大喊大叫地仓皇逃窜。
杨炎闻声赶来。
途径贺序白身边时,他满脸嫌恶地淬了他一口。
“本将军都说他是天煞,是灾祸,是孤星,但凡有人敢靠近他,必死无疑,音眠姑娘偏不听。得,有这下场全是她自个儿作的。”
音眠一走,贺序白身边再无一人。
偌大的一个院子,只剩落叶萧萧。
他真真正正成了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