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历很漂亮,工笔绘着四时的吉祥花草。但年已经过完了,没人会想起来买这个,所以再怎样好看,也是件不合时宜的东西了。但对江晏来说,这正是他需要的——没什么比这玩意儿更适合包书皮。其实家里的旧挂历质量还要更好些,可惜已经被金宝珍和江显声在上一次大比武时撕烂了。
他把挂历卷起来握在手里——很长很硬的一个纸卷,像根笔直光滑的白色棍子。江晏挥了挥,觉得很趁手,没由来地有一点开心。但想到被撕烂的旧挂历,他那点微小的开心又像落地的春雪一样不见了。
江晏原地站了片刻,顺着胡同继续向前走去。
快走到宁江巷的时候,岔路口那里忽然传来一阵很古怪的尖啸声。
声音来得毫无预兆,他心里一惊,下意识伸头望过去。只见三四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正围在一处,对着死胡同中间一个小姑娘拳打脚踢。被围殴的小女孩毫不示弱,一面尖叫一面回击。那声音太高太亮,让人想起金宝珍。但金宝珍的声音没这么细嫩也没这么尖利,直叫得江晏一阵头晕。
围攻的人眼见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其中一个竟然跑到路边捡起了半块砖头,从侧面靠近了那个小姑娘。
江晏来不及细想,疾步上前,手中的挂历卷敲上去,那小孩吃疼,手里的砖掉了,怒道:“你谁啊!”
江晏没说话,只是睨了他一眼,把砖踢开了。
那小孩看清了他的模样,无端打了个哆嗦,不吭声了。
江晏伸手,把一帮小孩儿都扒拉开。他随了金宝珍和江显声,小小年纪个子已经很高,比那帮孩子高了大半个头去,冷着脸往那儿一站,几乎有个大人的样子了。
小孩子们面面相觑,呼啦一声散了。只有一个下巴兜翘好像锥子的男孩不肯走:“关你什么事?”
“欺负女生,要不要脸。”江晏皱眉:“再不走找你家大人去了。”
“呸,睁眼瞎。”那男孩搓起小鸡嘴,朝地上很流气地唾了一口,一边跑一边不忘放狠话:“我是三哥的人!你等着!”
安乐里四大园,几十条胡同,叫声三哥,每条胡同里都能探出好几个脑袋。江晏毫不在意,转身去看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比他矮一个头还多,正仰头盯着他。那双比别人大了好几倍的眼睛圆圆地睁着,瞳仁又黑又清,长长的睫毛顺着高高挑着的眼尾飞出去,漂亮得简直不太像人。
“你管什么闲事,我就要赢了!”她炮仗似地冲江晏叫道。
江晏的晃神被这没来由的怒气砸回了原位。他打量起眼前的小孩:圆滚滚的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衣服是外贸货,全套的米老鼠,只不过眼下上头全是带泥的鞋印子,有的地方已经撕开线了。
好硬的嘴。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忽然觉得无趣:“妹妹,下次出门小心点儿吧。”
“谁是你妹妹!”那小丫头一蹦三尺高:“你睁眼瞎么?”
江晏从小到大,视力表都能轻松看到最后一行,结果今天不到片刻的功夫,已经两次被人评价为瞎子。他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
“看清楚了!”那小丫头高声宣布:“我是男的!”
江晏看了他半天,头发又卷又长,快落到肩膀了,刘海儿也卷卷的。硬要说起来,可能比起男孩女孩,像玩具娃娃倒是更多一些——脏了的娃娃。
“你爱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他心里没趣,转身要走,结果脚下踩到什么,听见了清晰的碎裂声——是个丢在地上的书包。
江晏立刻意识到有麻烦了。他把书包拎起来:“对不住……”
假丫头扑上来,一把夺过书包。拉开一看,是里头的塑料文具盒碎了。
他的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但不是哭,是怒火冲天:“你赔我!”
江晏糟心道:“赔你赔你,多少钱?”
“五十块!”
上码头街百货商店里最贵的文具盒,铁皮喷漆,三层带抽屉的那种,也就只要十五块。一个塑料的小盒子,哪里值那么多钱。
可江晏实在懒得争执了。他把手伸进外套兜里,想要掏钱,结果却不小心把金宝珍的耳坠子带了出来。
假丫头眼疾手快地抄起来,看见是金首饰,攥在手里往后退了一步,警觉道:“你是小偷?”
江晏终于耐心告磬。他大步上前,一把掐住那只小手,将耳坠子从那假丫头的手心里硬是抠了出来。
他的动作太快太狠,以至于被松开了,那假丫头才反应过来。他跳起来,万分肯定道:“你真是小偷!”
“我是,你报警吧。”江晏冷笑一声,从一叠钱里偷出五十块整钞丢在地上,把金耳坠子和余下的钱一起塞了回去。
假丫头没去捡,他原地安静了两秒,突然扑上来,没头没脑地在江晏小腿上踹了一脚。
这一脚看起来是卯足了全身的力气,然而这个季节穿得本来就厚,加上他的力气又实在是小,所以江晏挨了踹,居然连动都没动一下。
他是个最不爱管闲事的,好不容易管一回闲事,得到的居然是这个。江晏简直无话可说,只能自嘲般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他今天的糟心事已经够多了,实在没精神头继续和一个不识好歹的小孩子歪缠。
他头也不回地拐进胡同,绕了几绕。热闹的声音渐渐近了,走出巷子,他又回到了树西街上。
一个皮肤黝黑的壮实少年正在马路对面的大槐树底下冲他挥手:“晏儿,这儿呢!”
江晏慢慢走过去:“大顺。”
李同顺一把揽住他:“等你老半天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看见他的书包和手里的挂历,诧异道:“拿这玩意儿干啥?你不来帮小贺子家下大酱了?”
小贺子也是他们发小,大名叫郑贺,爹前几年没了,就一个身体不太好的妈,在长安园开了个酱铺子谋生。虽说是小本买卖,却是实打实的力气活儿。他们几个小兄弟有空就去帮帮忙。二月底马上三月了,又是一年要下大酱的日子。
江晏不是很想解释:“去啊。”
李同顺打量着他的脸色,明白过来:“你爸妈又……”
江晏叹了口气:“饿了,你吃饭了么?”
“吃完了。”李同顺道:“但再吃一顿也不是不行,嘿嘿。”
“喝碗羊汤?”
“都随你。”李同顺很坦然:“反正都是你花钱。”
江晏捶了他一拳,两个人肩并肩钻进了街边的羊汤店。
饭口已经过了,店里人不多,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点了羊杂汤和回头。长条形的回头是现烙的,外皮金黄酥脆,里头的牛肉大葱馅儿填得很满,咬上一口,汁水便爆出来。蘸满掺了黄芥末的陈醋,吃下去又辣又鲜,热腾腾地,全身一下子就暖了。
羊汤热汽氤氲,江晏慢条斯理地,一口回头一口汤,又是那副不慌不忙,稳稳当当的样子了。
吃着吃着,冷不丁感到一片影子落下来。他停下筷子,扭头望去,发现玻璃窗外,那个方才胡同里遇见的假丫头正近在咫尺地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那黑亮的大眼睛忽闪一下,移开了目光。假丫头高高昂着头,拎着他的破书包,踢里踏拉地跑了。
一直在对面狼吞虎咽的李同顺不知何时停下了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诶,怎么是那小子?”
“你认识?”江晏意外。
“认识啊,年前刚来长乐巷的,和小贺子家离得不远。好像和他姥姥住。”
江晏若有所思。
“寻思啥呢?”李同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江晏道:“还以为是个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那是个小神经。见谁都梗着个脖子,跟吃了枪药似的,四处得罪人。”
江晏想起假丫头刚刚移开目光的样子,心中最后那点郁气忽然散了。他笑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觉得那小孩神经得有点儿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