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兔死,走狗烹……你若帮赵昶灭了云家,不出三月,他就会将刀剑对准你,他不会立刻要你死,而是会逼你谋反……”
那时他还半信半疑,但此刻,周徵不得不承认,他曾经赖以生存的护卫之职,曾经视为信仰的忠诚之道,在如今面对百姓、家国的重大分歧前,也不过是一张脆得不能再脆的纸。
蛐蛐罐里的打斗声渐渐地小了,接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那是胜者在对手下败将的尸身进行蚕食。
赵昶仿佛已经预见到了那只天蓝青的命运。他并不刻意避讳,当着周徵的面,冷冷地对赫连海命令道:
“赫连,朕命你三日之内,假扮成刺客,打着云琛的旗号,来假意刺杀朕,你放手去做,不必担心伤到朕。届时,朕会令京城四大营的将士们与禁军一起随时待命,等你这边时机一到,就立刻围剿云家。”
“赫连遵旨。”
赫连海正要跪下,周徵却突然起身,用不知哪来的力气撞开他,几乎是不顾死活般地跪在赵昶的龙椅下,竭力劝阻道:
“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臣之所以三番五次地提到那另一波势力,是因为臣已审讯过贵妃身边那位名叫汀雪的宫女,她已经向臣如实交代了,她的背后,确实站着一个不忠于陛下,也不属于云党的神秘人物。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是此时对云氏赶尽杀绝,岂不是正中对方的下怀!”
“放肆!周徵,你再口出狂言,阻止朕的决意,休怪朕不客气!给朕让开!”
周徵抬着头,漆黑的眸子里带着某种坚若磐石的信念,“陛下若不收回成命,臣就不起来,除非踩着臣的尸体过去!”
“你以为朕不敢?!”赵昶怒道,“赫连!”
“是!”
赫连海眼中闪着野兽般的光,他贪婪地舔了舔嘴唇,哗的一下拔出了绣春刀。
“都住手!”
这时,一个温柔有有力的声音,突然响彻在大殿中央,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
是太后带着司礼监掌印汪厚与身边的掌事苏嬷嬷匆匆赶来。
“真是胡闹!”太后一向温柔的脸上难得的带着愠怒,“哀家今日若不来,陛下是不是就要让这蛮子杀了明彰?外面闹得天翻地覆的不管,倒在这里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太后素来不愿过多插手政务,抚养赵昶多年,也是事事顺着他,但毕竟是如今宫中辈分最高的长辈与养母。赵昶见到太后,满脸的戾气终于消了一点。
他耐着性子道:“哪有啊,母后来的正巧,儿臣正好在跟明彰与赫连商量着怎么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对付云琛那老东西呢!”
太后皱着眉头,严厉道:“你要怎么对付云家,哀家可管不着。但哀家必须告诉你,霍家老太爷德高望重,文章盖世,曾经还为先帝讲过学,你就这样将人撂在烈日下跪了那么久,若不是明彰及时赶到将霍老爷子送往偏殿休息,还派人请了太医,我赵家怕是就要永远担下这弑师的恶名了!”
赵昶这下才变了脸色,半晌只得说道:“霍……他老人家现在可好?朕待会儿就亲自去探望他。”
“不必了。”太后拂袖道,“哀家已差人送霍老爷子回府了。”
赵昶:“那就……多谢母后。”
太后没理会他,绕过赫连海,走到周徵面前,亲自伸手扶起他。
周徵顿感诚惶诚恐,但也不好就这么拂了太后的好意。他斜睨了一眼赵昶,见其并未有什么反应,这才抬起头,单手支着地站了起来。
他一起身,太后一双娟秀的黛眉紧紧地拧成了结,她厉声地质问道:“明彰,你这额头是如何弄成这样的?”
“……”周徵轻咳一声,只好搪塞道,“是臣不小心摔的。”
“摔的?”太后仔细地瞧着那触目惊心的淤紫与干涸凝固的血迹,表示了质疑,“哀家虽为一届妇人,但你的武功哀家还是清楚的,这么重的伤口,倒是糊弄不了哀家。”
说着她讲目光投向端坐在龙椅上的赵昶,轻声问道:“陛下又在拿明彰撒气了罢?”
“太后娘娘。”周徵慌忙抱拳解释,“是臣自己不小心受了伤,与陛下无关。”
太后抬手示意他噤声,对赵昶温柔却不失警告地责备道:“哀家这么多年跟你说过多少次,明彰是你的伴读,是你的兄弟,这宫里这么多宫女太监,你若有气,往他们身上撒就是,何必非要让自己情同手足的同伴寒了心?”
赵昶闻言脸色一黑,冷哼一声道:“明彰明彰,母后一开口就只有明彰!这么多年了,母后身为我赵家人,却永远都是偏心于这姓周的!”
此言一出,周徵、汪厚、苏嬷嬷等人皆是满脸哗然,只有赫连海嘴角噙着一抹邪笑,坦然地置身事外看戏。
“孽障!”太后脸色也很不好看,她气得浑身发抖,苏嬷嬷连忙上前搀扶着她,面带哀求地看着赵昶,希望他消停一点。
太后在苏嬷嬷的帮助下顺了顺气,又说:“陛下可是上承天意,下应民心,伴着异象所生的真龙之子,而明彰只是区区罪臣之后,哀家又怎会偏心于他呢?不过是为了延续先帝与昭文皇后的遗愿罢了。”
太后顿了顿,又搬出了昭文皇后劝道:“你母后弥留之际亲手将你与明彰托付与哀家,哀家对着天地发过誓,要将你与明彰培养成为我大周朝名垂千古的一代明君与忠臣。如今见到你们二人自相残杀,这叫哀家百年后如何去向你九泉之下的母后交代啊!”
听她提及自己的生母,赵昶沉默片刻后,终于不情不愿地说:“母后教训的是。”
太后说:“明彰这些年对你,对赵家,对我大周朝的忠,哀家看在眼里,那今日在这里,你们兄弟二人又是因为何事心生芥蒂了?”她说罢看了眼一旁的赫连海道:“无关人等,可以出去了。”
汪厚苏嬷嬷等人都很识趣地退了下去,只有赫连海根本不予以回应,依旧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赵昶无奈,只得烦躁地朝他摆摆手,命令道:“赫连,你先回去吧。”
待赫连海一脸不服,怒气冲冲地离开后,太后又命周徵对自己重复了一遍两人今日的争执。
听完后,她沉吟半晌,徐徐道:“陛下,这回确实是你行事过于冲动了,先不说该不该杀了陆仁等人以儆效尤的问题,起码在阻止你继续对云家动手一事上,明彰做得没错,他也是确确实实一心只为你考虑。”
“母后!”赵昶心有不甘地打断道。
“陛下,你先听哀家说完。”太后一改常态地坚持道,“云党如今气焰未绝,若哀家猜得没错,云琛应该很清楚你早晚有一天容不下他,所以早有拼死一搏的准备。若是由着你胡来,起了乱子,晴儿的父亲独孤旻如今镇守东南沿海,大军要赶回京城需要至少十日,而一向支持云琛的聂家军从西北赶回来,则只需要八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两日的时差,你用什么来弥补?”
赵昶终于彻底沉默了,他一心想着早日剿灭云党,想着自己已手握禁军与京中四大营,再加上独孤旻的兵力,云琛那边光是靠一个聂家军很难匹敌。但他却忽略了西北与东南之间距离与路况的差距。
难道,他就真的要错过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吗?他怎么能,怎么能继续忍下这口气,看着云琛在朝堂上,在群臣中,在街坊巷陌百姓的议论里,骑到自己的头上去?
他怎能甘心?!
想到这里,赵昶感觉浑身有火焰在五脏六腑中乱窜,他气不打一处来,又无处发泄,只得咣当一下,推倒了龙椅扶手上的玳瑁蛐蛐罐。
只听一声细响,那价值连城,工艺巧夺天工的蛐蛐罐被摔得开裂。
裂缝中,那只漂亮的天蓝青,抖着受伤的翅膀,一瘸一拐地爬了出来。
它的口器里还叼着一点金色的残留物,就这样慢吞吞地,一点一点沿着地上透射的阳光,朝着大殿两扇大门的缝隙间挪动。
而刚才还在耀武扬威的巨型红头金翅,已不见了踪影,只有地上的些许残渣,似乎在昭示着刚才罐中惨烈的搏斗。
赵昶盯着一地的狼藉,嘴角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废物……”
这时,太后在一旁说道:“依哀家看来,不如先暂且相信明彰所言,让他将那汀雪叫来询问一番后,再做定夺也不迟。陛下以为如何?”
赵昶并不答话,太后以为他还要考虑,便转头看着周徵额头的伤口,关切道:“明彰,陛下每天为了国事操劳,殚精竭虑,有时候难免心里有气,你就多担待他一下。回去哀家就让太医院给你送涂抹的膏药,这张脸可不能留了疤。”
周徵闻言,立马拘谨回绝:“多谢太后娘娘好意,只是陛下前日已赏了臣生肌散,臣还有羊脂玉容膏,就不必太后费心了。”
“羊脂玉容膏?”太后奇道,“这确实是淡斑去痕的好东西啊,只是此药配方难寻,整个太医院里也只有已故的郭院判知道,你是从何得到的?”
周徵不能说出云昭昭的名字,只得淡淡道:“一个朋友送的。”
太后盯着他,笑了笑道:“此物甚为难得,一克便价值千金,你那位朋友倒是确有将你放在心上。”
“……”周徵耳根一热,那日朝阳下粉红的霞绯恍若又浮现在了他的脖颈上。
太后与周徵在这边一问一答,倒是其乐融融,反而显得站在九级台阶上的赵昶像是被撂在了一旁。
待周徵沉默着不再说话了,太后这才想起他来,柔声问道:“如何,陛下?”
赵昶阴恻恻地看了周徵一眼,接着快步走下台阶,对着地上那已经碎裂的倒霉蛐蛐罐狠狠一踹。
“就按母后说的办,周爱卿,去把那个名叫的汀雪的宫女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