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稚仍是一贯冷静、克制的模样,穿着简洁的浅灰衬衫与卡其长裤,不算正式,却恰到好处。他一踏进门,原本尚算平静的气氛顿时像被绷紧的弦,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自觉地集中到他身上。
然而,出乎游稚预料的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寒暄,王叙桐便已经起身迎了上来,语气带着明显的歉意:“游先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家这混账儿子,给你添了太多麻烦。”
她声音不高,情绪却藏不住地倾泻而出,那是一种压抑多时、终于出口的歉疚,几乎让人无从躲避。
紧接着,程漪也站了起来,神色比平日柔和许多:“他之前对你做了不少糊涂事,我们也一直觉得很难为情。你受过的那些委屈,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必须郑重地向你道歉。”
说话间,两人竟几乎同时微微弯腰颔首,朝游稚行了一礼,姿态诚恳,言语恳切,完全没有摆出任何长辈或商界巨鳄的架子。
游稚一时间有些怔住了。
他原以为这场会面会是一场审慎周旋的对话,却没想到人刚到便收下了如此低姿态的致歉。
他一时竟忘了应对的语言,只能本能地伸手去扶:“您别这样……怎么能让你们向我道歉还鞠躬呢?”
他一边扶起人,一边语气低缓却真诚道:“其实我不是没想过,一辈子都不见你们。”
他语速不快,顿了顿,继续说:“但他在我最累的时候追得最狠,也在我快撑不住的时候低了头。”
没等他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服务生并未推门,只在外头温声道:“客人的孩子刚刚在锦鲤池边玩水时不小心滑了进去,我们已经带他换好衣服,现在送他过来了。”
门被推开一条小缝,帘子被轻轻掀开,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游时霖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员工服,虽然大了不少,但像条连衣裙一样罩住了他的大部分身体。他的头发还略带潮意,脸蛋红扑扑的,神情十分乖巧。他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一圈,然后走到游稚身边,仰起头看着面前这对神情微红的长辈。
“爸爸,这是我的爷爷奶奶吗?”
游稚点点头,温声应了一句:“嗯。”随后轻轻推了他一把,示意他上前打招呼。
“爷爷奶奶”四个字一出口,原本还勉强保持镇定的王叙桐仿佛被那声喊叫击中,整个人一僵,瞳孔骤然放大。
程漪的呼吸也随之微微一滞,片刻之后,两人对望一眼,眼眶几乎在同一瞬间红了。
王叙桐哽着喉咙缓缓蹲下,小心翼翼地看着霖霖:“你……你是霖霖?”
霖霖点点头,看着她,乖乖地叫了声:“奶奶好。”
王叙桐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她不敢贸然上前,怕吓着孩子,只是颤着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
“好乖……真乖……”她喃喃地说着,声音哽咽,“怎么、怎么跟小澍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一旁的程漪也慢慢弯下腰,看进霖霖的眼睛,神情动容,声音低沉而温和:“霖霖……我是爷爷。”
霖霖眨了眨眼睛,小声道:“爷爷好。”
程漪轻吸了口气,迟疑了片刻才试探性地开口:“爷爷可以抱抱你吗?”
霖霖点了点头,乖乖地张开了双臂。
程漪缓缓将他抱起,动作小心而克制,像是在接过一件从天而降的珍宝。
他轻拍着霖霖的背,闭了闭眼,像是终于在这迟到六年的相见里,接住了这个差点错失的身份。
游稚站在后面,原本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动了几分。
他低声对程澍说:“霖霖最近察觉出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化,有一天忽然问我,‘爷爷奶奶还在不在’,所以我今天就干脆带他过来了。”
王叙桐吸了吸鼻子,强忍着情绪开口:“谢谢你,游先生……谢谢你把他带过来。”
游稚沉默了一瞬,目光在两位长辈脸上停留了片刻。
他原本以为这次见面不过是一次必要的过场。既然已经决定和程澍认真共度未来,那么迟早都得面对这个家庭。而他对这场会面的唯一诉求,是彼此尊重,不干涉对方的生活与工作。
可眼前这两位长辈的反应,却彻底打破了他原本的心理预设。
没有质问,没有打量,更没有冷漠的试探、或者叫来一大帮律师对他甩一堆支票,而是毫不掩饰的歉意和真挚的接纳。
那一刻,游稚心中一直悬着的一个设想,终于落了地。
这几天他其实已经想得很清楚。他并不打算永远与程澍的家庭保持距离,只是他必须确认——这个家庭,是否值得信任。他要的只是这个家庭发自内心地尊重他,以及他和霖霖的未来选择。
而现在,他确认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再多说客套话,莫名有些哽咽。
他缓缓吸了口气,低声开口道:“……爸,妈。”
说完,他顿了顿,又轻轻一笑,“以后叫我小稚就好。”
二老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在今天就改口,一时之间都有些怔住了。
王叙桐鼻尖泛酸,眼圈又红了一圈,手还轻轻拍着霖霖的头,声音发颤却抑不住笑意:“哎,好……好,小稚。”
程漪喉头动了动,像是不知如何表达情绪,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郑重地应了一声:“好。”
站在一旁的程澍早已红了眼眶,连呼吸变得杂乱。下一秒,他几乎毫无预兆地一把抱住游稚,将他紧紧搂进怀里,声音都在发颤:“小稚……”
眼见着程澍还想当众亲他,游稚当即炸毛,在他怀里挣了挣,抬手用力锤了他一下胸口,压低声音咬牙道:“爸妈都在呢,你干嘛!”
程澍倒是挺享受被锤胸的,眼里一抹光亮得简直要把人烫伤,低低笑着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声音沙哑又满足:“我好开心……”
游稚没理他,只轻轻咳了一声,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他坐回座位,眼角却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藏不住的笑意。
这顿饭没有任何繁复的仪式,也没有长辈试图套话逼问,席间氛围出奇的轻松。空气中残留着初次见面的些许紧张余温,却也早已在霖霖的出现、游稚的改口和程家二老真诚的态度中逐渐化解。
程家长辈显然早已经从张禹和符律口中了解过不少事情。对于这几年游稚独自带着霖霖生活的辛苦,他们没有多问,只是认真聆听。
他们简单询问了霖霖的日常起居、就读的幼儿园和兴趣班课程,也问了问两人的生活安排和对未来的打算。
霖霖不怯生,规矩而礼貌地回答了几个问题,还拉着奶奶的手,展示程澍手机里他最近在园艺课上种的小番茄,软糯的语气逗得王叙桐眼角止不住笑纹。
饭桌氛围逐渐融洽,像是这个家从未缺过这两位迟来的长辈。
席间,程澍也主动提起前些日子发情期后的变化,坦率地讲述两人如何互通心意,并最终决定开始这场晚点的恋爱。他的语气平实,没有煽情,没有怨尤,条分缕析,用尽可能坦诚的方式陈述那段对彼此来说都算不上“光彩”的过去。
游稚坐在旁边,简洁补充了他们现在的相处约定:他们已经以伴侣身份正式同居,未来也会尊重彼此的工作节奏,不干涉各自的事业安排,但会共享生活细节,共同抚养霖霖。
他还提到,旧的抚养协议已经作废,今后在公司晚宴、家庭聚会、游时霖的校园活动等公共场合,他与程澍将以正式伴侣的身份一同出席。霖霖的任何重大决定也将由两人共同商议,若涉及教育方向或医疗等特殊事项,也会事先征询双方长辈意见。
“我们不会再用文件去划清谁在什么事情上拥有主导权。”游稚语气平稳,“而是会像普通情侣那样认真过日子。”
话音落下,连一旁一直安静喝茶的程漪都轻轻抬起了头,看了他一眼。
“就这句话,我们就安心了。”王叙桐笑着说,眼里仍有些湿润,神情却明显轻松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