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游稚的回应很轻,却无比坚定。
他没有多想,没有权衡利弊,也没有做心理准备。
他只是,想见他。
想亲眼看看那个人有没有事。
哪怕只是站在门外,听一听他的呼吸,确认他还活着、还清醒、还完整,就足够了。
游稚突然陷入一种无法控制的自责中。
在过去这几个月里,程澍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和霖霖的生活。
他习惯了桌上总有人补好水果,习惯了饭后多一杯温茶,甚至习惯了有人在他工作到深夜时,轻轻拉下房间的遮光帘。
可他却从没主动问过那个人的身体状况。
他只管签署配合医院研究的检查单,只关心霖霖的身体数据是否达标,从未在那之后哪怕问过程澍一次:“你怎么样?”
程澍却从没抱怨过,也从不曾拒绝任何一项医院为了科研而做的繁琐检查。所有的不适、疲惫、失衡,都藏在那些看似配合的背后。
就连这次突如其来的发情期,也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即将彻底失控前,冒着被误会的风险,独自离开。
一切都是为了,不惹他生气或厌烦。
现在,这个男人突然消失得无声无息,仿佛在他们日常的边界上,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
游稚的喉咙一阵发紧,像有一块重石压在胸口,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杯子,茶早已凉透。
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坐在原地,假装自己还能置身事外。
不到二十分钟,张禹便将地址发了过来。他只看了一眼,就立即起身。连拖鞋都来不及换好,脚步却比思绪更加坚定。
他走出玄关,回头望了眼客厅。
初见月正坐在沙发上,一边拿着平板处理文件,一边分神注意着游时霖房间的动静。孩子早已经入睡,屋内透出柔和的夜灯光,静谧而温暖。
游稚收了收情绪,尽量平静地开口:“我出去一趟,霖霖就拜托你了。”
顿了顿,他又低声补了一句,“可能明天早上……中午才能回来。公司那边应该没什么急事,你明早去办公室跟小王一起帮我协调一下日程。”
初见月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
作为游稚最亲近的朋友与知情人,他再清楚不过——这一走,意味着什么。
如果换作是两个月前,他一定会拦住游稚,甚至用强硬手段把人留在家里,再叫上初照人一同劝阻。
但经过了这两个多月,他发现自己开不了口。
程澍下午的那通电话至今仍在他耳边回荡。那个从容、自信、骄傲得几乎有些惹人恼火的资本巨鳄,居然会发出那样虚弱而克制的声音。那声音太不对劲了,不属于他认识的程澍,却又真实到让人无法忽视。
而这种状态下的他居然还惦记着霖霖,甚至还认真做好了晚饭才离开,仿佛这是一个普通到不值一提的夜晚,他只是临时加个班,第二天就会回来。
初见月点点头,对游稚说:“放心吧。”
“要是霖霖醒了就说我和程澍加班去了,明天晚上会回来陪他的。”游稚一边换鞋,一边加了一句,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刻意留给初见月的任务安排。
初见月“嗯”了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胡乱抓了车钥匙的背影,继而沉声道:“开车别太着急,注意安全。”
夜色下,小轿车驶上空旷的高架桥段。车窗外是连绵不绝的灯影,城市的灯光在挡风玻璃上映出模糊的光斑,像水面上的星辰,一颗颗,一片片,晃得人心烦意乱。
导航语音提示还剩二十分钟路程,游稚却早已听不进去。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得很紧,指甲陷入掌心,掐出一片苍白。
车内过于安静,安静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喉咙发紧,机械地咽下一口唾液,但那点干涩感并没有因此缓解,反而愈发明显。
他的脑海止不住地回放起这段时间以来程澍的模样,一帧一帧,像深夜回放的老旧胶片,在心口刮出细密的火星。
其实一切早有征兆,程澍的脸色一直都不算好。
偶尔吃完饭,他会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眼神空落落地看向远处,像是陷入了什么无法挣脱的困境;游稚站在他面前说话,他却像根本听不见。
有几次,游稚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彻夜未眠。黑眼圈隐隐泛起,可他始终坚持早起接送霖霖,还会在厨房里做好早餐,装作若无其事地和他们说笑。
更多的时候,半夜游稚起床喝水,会发现他并不在霖霖身边,而是跑回书房,蜷缩在那张明显不适合他的沙发床上,沉沉睡着。
那时候,游稚只以为他是工作任务繁重,毕竟他不仅要兼顾源流那边的事务,还要配合霖霖的定期治疗和医院的研究项目,压力重重。
程澍不说,他也不问,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的冷处理,各自安静地承担着属于自己的角色与责任。
但现在,仔细回想,太多细节都不对劲。
尤其是他看向自己的时候——
那种目光,一开始只是努力压制的悸动,后来却逐渐变得滚烫。
那双眼睛里总藏着某种隐忍的热意,仿佛被情绪灼烧着。他小麦色的皮肤上,总浮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像刚饮过一杯热酒,又或者……体温正在悄然升高。
有几次,程澍盯着他太久,游稚甚至会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他当时只觉得那是情感的浓烈外溢,是不加掩饰的喜欢,是他自诩为“被深爱着”的某种得意投射。
他甚至还心安理得地以为,那是“情到深处自然脸红”,是程澍被感情驱动却又克制的本能反应,是十年前的他最渴望得到的回应。
但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那是信息素躁动的前兆,是抑制剂高负荷使用后的副作用,是一个即将失控却拼命隐忍的警告信号。
这是他作为一名极腺化阳人,在接近一个高匹配度、且曾有过双向标记的伴侣时,几乎无法避免的生理应激反应。
而他,作为一名专研腺体调控技术的生物学家,竟然毫无察觉。
不,更准确地说,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察觉。
每一次沟通,他关注的只是流程和规范。他问的是:有没有配合检查?有没有按时服药?有没有遵守协议?
他以为这就是负责,他以为只要维持着程序的正确性,就代表他尽到了关心的本分。
可他从未留意过程澍的身体状态。
他从没有问过:那些检查之后有没有出现不良反应?那段时间腺体有没有持续性胀痛?夜里是不是常常无法入睡,或者半夜惊醒?
他更没有想过,哪怕是最高剂量的抑制剂,也不能完全抵御发情期带来的生理冲击,尤其是长期暴露在高浓度的匹配信息素环境中时。
他理所当然地站在理智与专业的高地上,筑起一道又一道结构严密的心理防线。可这些在他眼中用以保护彼此的原则,在另一个人那里,却可能是无法翻越的冷漠高墙。
而那个被他隔离在墙外的人,却一天天地、毫无怨言地风雨接送霖霖,学着做不擅长的家常菜,默默替他们打理生活细节。
没有一句抱怨,没有任何邀功。他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又像一缕悄无声息的风,安静地将自己嵌进他们的生活版图中,不动声色,也不求回应。
他靠着方向盘深吸了一口气,喉头发紧,胸腔一阵阵抽痛。
他不敢想象,那个在厨房里为他们热汤、在深夜轻手轻脚检查门窗是否锁好的人,现在孤身一人蜷缩在酒店某个陌生的房间里,与自己的本能对抗。
他一定是疼得睁不开眼、发热到浑身颤抖,却连一杯温水都不敢喝,只为了减少上洗手间的频次。
他不敢开窗、不敢开灯,怕信息素泄露,也怕自己真的会忍不住去呼唤某个人的名字。
而他,游稚,居然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迟钝、多么残忍。
他甚至都没有为那个人留下一句:“如果你不舒服,可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