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梦中听见脚步声。
轻轻地,愈来愈近,然后停在他床前。他下意识想要睁眼,意识刚挣出一线微弱的清明,一朵花悄然绽放在他的额角。温热的、柔软的,从额角到脸颊,留下一路虔诚的足迹。
那是花吗?还是雨?
流淌而下,滋润干涸的土地,唤醒沉睡的灵魂,无论暴风拥有怎样摧折的力量,春雨终将为毁灭带来新生,将那双眼眸过往的阴霾尽皆洗去。
然而他的神智却困于将醒未醒的边缘,那轻柔的吻令他生出安宁的倦怠,警惕和不安仿若一同睡去了,身体沉在幽深的海里,他忘记了自己有没有睁眼。
当他再度醒转时,有人坐在床侧,轻轻拉着他的手。
那只手微微发凉,五指修长有力,指腹有明显的枪茧。柏青梣的眼睫颤了几颤,在枕头上迎着那人的位置侧过头,犹豫几息,终于睁开了眼睛。
——璨亮的晨光倏地映入眼眸。
江驹臣垂头看着他,面庞旖丽如旧,微长的发越过耳廓落在额前,半遮住眼尾那颗泪痣,雾里看花,美艳更胜平常。天光透过一旁的窗照进来,在他身上抹开温柔微亮的白。
柏青梣恍惚地看着他,许久未语。
江驹臣与他对视的刹那,就猜到他暂时恢复了视力,莞尔一笑,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温和道:“早,柏医生。”
“你看,天亮了。”
柏青梣慢慢吐了口气。他的神色露出几分无奈,手腕微动,江驹臣心领神会地俯过身,托住他的脊背,将人慢慢扶起来,靠在床头边坐着。
他叹道:“你怎么还是来了。”
江驹臣没告诉他自己已经来了大半个月,只是笑道:“柏医生一定猜不到我来干什么。”
柏青梣歪了歪头,瞥他一眼,那目光仿佛在问他:除了来让我担心,还能是什么?
于是江家主抿唇笑了,神色狡黠,往前挨近了些。他看起来就像要说什么机密要事,柏青梣不觉随着他的动作抬起眼,神色郑重起来。
江驹臣紧接着道:“前次邀请柏医生来新居做客,可惜未能如愿。我听说BI已经交接完毕,如今柏医生清闲自在,不知可愿赏脸一行?”
柏青梣神色愈见茫然。他拥被坐在床上,望了江驹臣一会儿,然后目光又游移开来,似是在寻些什么。他有一个月不曾看见过东西,中间隔过一重生死,即便此刻就在自己的卧室,仍然觉得十分陌生。
他缓慢地一寸寸看过去:酒柜少了一瓶酒,显得空落落的;窗帷浮动,时而可见瀛庭修剪平整的草坪,添了许多陌生的花卉;床头的矮柜上摆着各色药物,托盘里放了半颗枇杷。
于是记忆也从无边的倦怠中迟缓地浮现,他想起那场谈话,他的承诺,以及睡梦中的亲吻。
他仍然在做梦吗?
长期待在重症监护室会引发谵妄症,他的PTSD症状非但无法得到缓解,反而令幻觉变本加厉。重病虚弱的身体仅能维持最基本的理智,他茫然地想,自己本不该现在就能看见东西的。
假如这是真实的景象,那么视线所及,陆霁在哪里?
明明之前还是一副绝不离开的姿态,明知自己讨人厌,仍旧厚着脸皮围着他转。更是添了自以为是的毛病,方摆脱陆家,掂不清自己几分斤两,就妄图插手他的事。陆岱川倒台,他总算能作为陆霁自由自在地活一回,还不知珍惜——
思绪乱糟糟地混杂在一起,他越发觉得自己仍然陷在幻觉中,至于面前的好友,更是完全被他当成在做梦。江家主最是稳妥知趣,从来不会提出强人所难的请求,他不可能不知道BI近来发生的事,更应该清楚,自己此生再也无法自由离开瀛庭。
那一日江驹臣邀请他参观新居,而他在顾尧的阻拦下未能成行,他便心知,无论出于世情,还是自己的身体情况,他恐怕再无和友人相见的机会。
好在江驹臣的身体已经好转大半,商珒虽然仍处于康复期,实力未必能恢复到全盛之时,但也不会影响日常生活。唯一的遗憾就是他没能将商珒送还到江驹臣身边,单看商珒瞻前顾后的模样,也不知几时才能迈出那一步……
江驹臣低头端详着床上的人,这一会儿功夫,也不知柏青梣都想了些什么,一只手任凭自己拉着,却全然不理人了。只见那双秋水眸忽明忽暗,又不知何故生气起来,苍白的唇紧抿,俨然一副心情不虞的架势。
江家主一贯优雅从容,此刻少有尴尬,抿着唇轻咳了一声,伸手把人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