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霁有一项与生俱来、开局点满的技能,就是他总有办法把柏青梣气得半死。
但这不代表他有和柏青梣对着干的勇气,前一秒豪气干云地放下狠话,下一秒就心惊胆战地等着柏青梣骂他。假如年长者对他的挑衅表示沉默或者干脆无视,那他就又能多一分勇气,比先前更得寸进尺一些,放一句更狠的,直到如愿挨骂才罢休。
色厉内荏,欺软怕硬,陆少本色。
就像跃跃欲试闯祸的猫,先伸出一只爪子,勾住昂贵西装的衣角;再往前探一探,把爪印留在人家身上;如果被抓住后颈皮拎起来,就立刻埋头装死。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早就没人惯着他了,于是这句话成为了纯粹的找死行为。他气人功力不减,柏青梣听见这句话后,倏地睁开了眼——那双目光并没有焦距,散乱幽暗,像是从噩梦中刚醒来一样。
陆霁对上这样陌生的目光,一下子就卡壳了。
但不妨碍柏青梣凶他:“你很闲?”
他的嗓子还没有完全恢复,音色不如往日清亮,十分低沉沙哑。陆霁抖了抖,仗着他看不见自己,脸色煞白煞白的,唯独声音还是非常嚣张挑衅:“不害怕的话,柏先生为什么要一个人躲起来?”
柏青梣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毕竟只是暂时失明,情绪出现起伏时,还是会下意识通过眼睛表达情绪:“你再说一遍?”
陆霁缩了缩肩膀,他已经很久没有达成把先生气怔的成就,这种感觉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熟悉的是骨髓里的毛骨悚然,陌生的是他并不知道现在的柏青梣会做出什么反应。
那边柏青梣已经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坐起来。陆霁吓了一跳,急忙过去伸手去扶,却被狠狠地拍开。他讪讪地摸了下鼻子,就听柏青梣咬着牙问:“你什……”
刚说了两个字,他又开始咳嗽,陆霁一只手扶着他单薄的肩膀,腾出一只手颤颤巍巍地去床头柜倒水,将杯子递到柏青梣唇边。柏青梣只浅酌了两口,就喝不下去了,无力地把陆霁的手往外推,颤抖着声音把刚才那句话说完:“你什么意思?”
陆霁小心地将水放回床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没有焦距的目光,忽然怔了一下。
柏青梣的反应好像有些太大了。
他说柏青梣在害怕,这原本这只是他心头不确定的猜测,故意说出来惹人生气。唯有在一片死水中激荡出波澜,他才能有和年长者谈谈的机会。
陆霁低头看着他,轻轻问道:“青梣,你在害怕什么?”
柏青梣骤然垂眸。
房间里没有开灯,他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虚汗,表情惊怒,微微气喘着,在黑暗里下意识寻觅陆霁的方向,一字一字地咬着牙:“别试图揣测我。”
陆霁反手拉住他的手腕,沉声道:“那你为什么要认命?”
“我曾经也认过命,”他用指腹摩挲着柏青梣的腕脉,将那一线细弱的搏动紧紧扣在掌心,像是拢住一道即将熄灭的火光:“青梣,我很明白。”
柏青梣闭了闭眼睛,唇角牵起似有若无的讽笑:“哦?那陆少说说,你觉得什么是认命?”
“我明白,但也不是完全明白。”陆霁坦然地承认,“因为我们是相反的。”
他平日里总是未语三分笑,要么厚脸皮耍赖,要么嘴里跑火车,现在这副严肃正经的模样可谓十分罕见。柏青梣挑了挑眉,冷冷地笑道:“怎么,陆少这是改行当哲学家了?”
陆霁的思想境界显然距离哲学家还有一大截,但好在他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于是厚脸皮地点了点头。点完头他又意识到柏青梣其实看不见,心头酸涩更盛,脸上仅剩的一点儿笑意也随着褪了个干净。
“在我懂事以来,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认命。”
他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讲述自己的过往,或许是因为心底的自卑,又或许是从小到大的迷茫,他看不清自己的路,每每开口,便不觉忘言。如今陆家的辉煌烟消云散,时过境迁,世事变易,他终于也有了开口的勇气,平静地将陆家的旧事逐一道来。
“陆岱川是个幸运的人,仰赖家族的功勋,在变革时又误打误撞站对了队,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本不该属于他的荣誉和地位。也正是因此,他格外害怕失去。这一切原本仅仅起源于他的自私,但他却将之赋予冠冕堂皇的名号,要为陆家的长远利益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