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脱离ECMO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还有几道关卡要闯,诸如肺部感染和渗出、完全自主呼吸、凝血功能纠正,柏青梣仍然无法离开重症监护室,但好在他的心肺功能已经恢复,情形不会像前几天那样艰险。
顾尧终于被允许进去探望柏青梣,却仅仅只有半小时的时间。他全身穿着无菌服,望着病床上依然昏迷不醒的人哭得不能自已,泪水浸湿了面罩,视线也变得模糊,令本就短暂的半小时更加捉襟见肘。
下一个被获准踏入的是陆霁。他的表现和顾尧大相径庭,全程几乎没有眨眼,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柏青梣,生怕错过相见的任何一秒钟。后果则是眼睛瞪得酸疼,离开ICU后摘下面罩,往日黑漆漆的眼眸血丝密布,迟缓地眨了眨,水汽顷刻间盈满双眸。
三天后,柏青梣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但只有短短一刻,就再度陷入了沉睡。
“短时间两次ptsd发作,柏很可能再次出现了躯体分离性障碍。”
当时在病房轮值的人是Kylen,他忧心忡忡地将见到的情况讲给几人。柏青梣虽然睁开了眼睛,但目光却毫无焦距,很可能像五年前一样短暂失明。在抢救过程中受伤颇重的喉咙也无法支持他发出声音,他挣扎着想抬手在被单上写几个字,但还没有写完,气力就无以为继,再次昏睡过去。
“……不好意思,”Kylen很愧疚,无措地挠了挠头:“师兄大概不知道旁边的人是我,所以写的是中文,我不太认识。”
但就苏醒这件事而言,无疑是个好信号。
陆霁日夜在病房外守着,Kylen答应他,一旦柏青梣醒了,就会立刻叫他进去。他在长凳上铺了一床薄被,常常几个小时就去做消毒,只等一声令下,就套上无菌服冲进重症监护室。
从得知撤机到现在,时间恍然似梦,与之前泼天的惊惧相比,喜悦显得没有任何实感。人总是贪心的,起先只祈求性命无恙就好,当心愿成真后,又忍不住想要再进一步,看看他的眼睛、听听他说话。
幸运的是,这一次的等待没有太久。
——
又过了两天,柏青梣从昏昏沉沉中醒来。
长时间的昏迷抹淡了对外界的感知,凝血功能衰竭造成严重的贫血,也会导致思维变得钝慢。
视线里没有任何光,唯有一片死寂的暗,宛如粘稠的血色渐渐凝固,在一霎间定格。恍惚间不免令人生出错觉,仿佛已经踏入阴间,他被埋葬在坟墓中,是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
就像顾尧曾经的诅咒应验。
若是应验,不知他将自己葬在了何处?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眨了眨眼又闭上,左右都看不到什么。他实在太累,即便是睁开眼睛这样的动作,都觉得疲惫又厌烦。
——忽然有谁牵住了他的手。
温暖而有力,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喊他:“青梣。”
青梣。
在东瀛的神鬼传说中,“名”是世界上最短的咒。他蓦地睁开眼睛,那一瞬他才惊觉自己重回了人世,伴随着嘀嘀的仪器声、浓郁的消毒水味、以及满身的冰冷和疼痛——药液汩汩地注入身体,流淌过的每一寸都犹如针刺,他不禁皱眉,却无法摆脱他的名施加给他的咒:
“师兄……”
“小柏、小柏!”
“先生——”
紧接着是Kylen的声音,Cheney的声音,姚维的声音,原本安静的世界骤然变得嘈杂,很多人询问,很多人喊他,此起彼伏、无穷无尽——
以及一只始终紧紧拽着他的手,不许他再次陷入恍惚和昏沉之中。
陆霁。
心头骤然涌现出烦躁,柏青梣下意识地挣了挣,然而无力的指尖只动了些微,很快就被人再度拢住了,将他的手轻轻放在掌心上。
虽然陆霁除了那一声“青梣”外没再开口,但他却是令人最无法忽视的那个。恹恹地垂着眼,记忆逐渐回转,最终停在陆霁那张焦急惊惧的脸,成为他眸中倒映出的最后一帧。
他在心中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