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霁赶回瀛庭的路上大脑一片空白。
他心知Cheney之所以语气轻松,一定是因为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毕竟跟在柏青梣身边这些年,虽然他从来没有刻意探听过BI的事情,对于这只盘踞在商界的巨兽也算得上有些了解。
众所周知,BI的核心产业是药业,它是世界范围内药企的龙头,但其登记在册的名字并不是BI两个字母。BI在商界更类似于一个集团的代称,B意指“Bai”,I意指“Industry”,顾名思义,BI泛指柏家旗下掌管的一切产业。
法律上的上市公司需要通过股东大会进行共同决策,然而BI不需要,因为它并不属于现代法律意义上的任何一种公司类别。商界之所以用BI称呼它,原因在于它本质上是柏家的私产,柏家家主对其享有全部的支配权。也正是因此,白道和商界更喜欢用“柏家的掌门人”来称呼BI的主人。
这种高度集权的制度在公司法上是说不通的,而归根结底,柏家家主能令这头体量恐怖的巨兽俯首帖耳,是因为柏家创业时的第一任家主通过国外信托制度所签署的一系列文件。老家主通过表决权信托,要求股东以不可撤回的方式,将其持有股份的表决权和与表决权相关的权利全部转让给当任柏家家主,使其意志在处理公司重大事务的决策过程中得到贯彻。
柏青槿在世时,签署voting trust的人是她,而她去世之后,这份权力则通过遗嘱的形式交由柏青梣继承,使BI集团的一切企业决策权均通过信托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他的意志可以抗衡股东大会、集团元老和高级管理层,哪怕顾尧暂时掌权的这一段时日,决策文件的签名落款也必须是柏青梣。
陆霁非常清楚,若不是柏青梣的默许,顾尧根本无法涉足BI的管理一分一毫。黎钧对柏青梣心存不满已久,但就算凭借他在集团的影响力,都无法撼动柏青梣,又何况是大学刚毕业的顾尧?
当然了,只要柏青梣愿意默许、愿意纵容,这种形式可以一直持续下去。陆霁原本以为,柏青梣对顾尧的让步到这里就足够了——但很显然,他又一次没能猜中那位先生的心思。
他在这种时候传见家族律师和信托管理人,是要对信托内容作出更改?不,这不可能,这份信托是上世纪柏老家主亲立的,即便是柏青梣也无权变更……那他想做什么?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一种模糊的猜测浮现在陆霁心头,他轻吸一口气,抓着方向盘的手骤然加力,令黑色的皮革扭曲变形。
始终压抑的不安在这一刻终于化为真实,又化为心如刀绞的痛苦。
——
陆霁回到瀛庭时正值日暮。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所谓冬日暖阳,对S市的湿冷气候来说更是尤为难得。晚霞犹如一场灿烈的大火烧灼天际,然而遗憾的是,壮美的火烧云往往昭示大雨即将降临。
陆霁将大衣挂在玄关,金红色的日光透过瀛庭的大落地窗铺在地上,临窗的吧台依旧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名酒,精致的玻璃瓶被映出一层层炫光,美得犹如幻梦。
他快步走上楼梯,书房的门半掩着,里面隐隐传来人声。黎钧并没有进去,他站在房门外的不远处,似乎在发呆。听见陆霁的脚步声后,他转头看去,依然沉默着没说话。
于是陆霁也停住脚步。
黎钧曾经是柏青槿身边最信任的副手,后来柏青梣掌权,他在BI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他都无权旁听的谈话实在很少,这场谈话的目的是什么不言自明。
黎钧见陆霁没有再上前来,过了片刻,自己往陆霁的方向走过去。他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仿佛每过一天,他都会变得苍老好几岁。陆霁想,最开始的时候大概是因为担心顾尧,后来应该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对这起几乎倾覆柏家的风波无能为力。
至于现在又是为什么,陆霁低低笑了一声,他倒是很能感同身受这种感觉。
他转身往起居室的方向走去,这里同样拥有很好的视野,能够目送太阳的落幕。脚步声停在身后不远处,他听见黎钧开口,声音嘶哑难听:“我以为……你会进去,阻止先生。”
陆霁微微扬起唇角,弧度很淡,讽意却深浓:“有些事不是只要拦住他立遗嘱,就能改变结果的。”
黎钧低声道:“小梣昨天重新签署了信托协议,将自己基于表决信托的一切权利让渡给了阿尧。”
“还有他名下全部的财产、股权……那份文件是我印出来、我递给他的,我就站在旁边看着他签下名字……”
商海沉浮半生的BI副总终于哽咽,陆霁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人,淡淡的弧度依然挂在唇角,开口吐出的字句冰冷如刀:“黎副总难道不应该觉得夙愿得偿?”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黎钧苦笑,“是,这五年我心有怨愤。夫人刚走的时候,我回不过神,我觉得荒谬,BI就这么交到一个被家里宠坏、自私又任性的少爷手里?等我终于清醒的时候,他已经……成为最卓越的一位柏家家主。”
距离柏青槿去世已经过去五年。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好足够一个人开启生命的新阶段。比如大学毕业、比如事业初成、比如病入膏肓。
黎钧很少回忆柏青槿刚去世的那段时间。他虽然从不向旁人提起,但也不会否认,自己确实对那位夫人心怀孺慕。他虽然不会像顾尧一样天真地认为柏青梣害死长姐,却也心知肚明柏青槿的死必然与柏青梣有关。
柏青槿在世时,他从来不敢在夫人面前表露出对柏青梣的不满,但他心里一直对家中这位二少爷颇有微词。
也正是因此,后来顾尧对柏青梣误会重重,他也从未劝说过顾尧一句。至于个中原因,大抵只是不可言说的别扭固执,不愿意为那个人说一句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