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证的内容是什么,不言自明。
黎钧怔然低头,目光落在桌面那一纸文件上。这三天来他一直守在柏青梣身边,看着他步步筹谋,直至万事落定,只需等待明天批文下达,这场恶梦便能宣告结束。
却不想真正的噩梦似乎才开始。
联系方才从电话中听到的只言片语,寒意瞬间袭裹了他:“小梣,你难道要……”
他说不出那几个字,声音噎在喉咙,哽咽难言,只望着那页文件接连摇头:“这太突然了。”
柏青梣没有解释的意愿,也没有解释的力气。他捂着唇低低咳了两声,喉间血气横泛,抬手扯了案头的纸巾捂住口鼻。这一咳就咳了许久,好不容易停下来后,他将纸巾团在掌心,伏在案头喘息。
黎钧红着眼睛上前欲扶,柏青梣侧身想避,然而呕心沥血之人已经耗尽最后的力气,肩膀仅仅轻颤了下,就无声无息地昏迷在黎钧怀中。
Cheney匆匆赶上楼,简单检查了柏青梣的状况,沉默着没有说什么,只是将人放平躺下来,连接好一应仪器,熟练地扎针输液。
他做这些的时候神情一点波澜都没有,与其说是熟练,不如说是麻木,又或者用绝望来形容更为贴切。
旁边几人看得胆战心惊,开口询问,Cheney只是沉默着摇头,配好药放在床边的矮柜上,按部就班地叮嘱服药流程。
走出房门时,他迎面正好看见陆霁。
青年轮廓愈加消瘦锋锐,大衣潮湿,向他一点头,匆匆迈进卧室。
Cheney沉默着走向落地窗边,瀛庭外风雨依旧,壁炉单薄的火光飘摇,倒映在玻璃窗外,仿佛转眼就要被风吹灭。
他望着阴沉沉的天色,学医至今二十余年,心境从未生过什么波澜。
然而此刻,他只觉自己实在不像个称职的医生,却又像是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医生。
医不得的病,救不回的人。
这种无能为力是每个医生终将面临的必修课,然而若非至亲之人,又怎能真正尝到锥心之痛?
Cheney轻吸口气,按在窗上的五指慢慢收紧,似想遥遥抓住那簇火焰,然而触手唯有冰凉冷硬。
他沉默地想:可是这样的锥心之痛,柏青梣早在五年前就已尝过。
——
这无疑又是难熬的一夜。
大雨下了整日,入夜时柏青梣咳嗽着从昏睡中惊醒,苍白的手下意识往胸口按,呼吸痛苦而费力。很快深红的血雾染红了氧气面罩,守在一旁的陆霁猛地站起身来,虽然慌张,却也早就知道了该怎么做。
他将柏青梣扶着坐起来,摘掉面罩,怀里的人用力抵着胸口,痛得身子窝起来,这样的姿势让呼吸更加困难,他连咳带喘,没一会儿就彻底没了力气,摇摇晃晃地往陆霁肩头栽。
陆霁沉默着把人拥住,感受着支棱的肩骨每一寸薄颤,他的心也随之颤动和痉挛,痛得眼前恍惚,只剩下被单浸染的血色。
闻声而来的Cheney调配好收缩血管的止血药物,针尖扎进皮肤,他犹豫很久,又转头看向床头摆着的止痛针。
“陆。”过了半晌,他出声唤道。
陆霁回过神来,顺着Cheney的目光望去,明白了他在迟疑什么。
肺部有疾患的人最忌劳神过度,心绪起伏。当年柏青梣第一次毒发,就是因为两台手术损耗太过。而这几日他为了处理柏家的危局,劳累更胜彼时,牵扯肺部旧患是意料之中。
孔雀毒发的剧痛常人难以想象,没有人知道柏青梣究竟有多痛,但他从未提过使用止疼药。
因为他的精神状况甚至不能承受任何镇定药物。
陆霁轻声道:“他需要睡个好觉。”
他抱紧怀里饱受病痛折磨、终于无力软倒的人,咳嗽在药物作用下止歇后,柏青梣就疲惫不堪地昏睡过去,按在胸口的手滑落,毫无力气地垂在一旁。但肺腑的出血点还没有止住,暗红的血顺着唇角缓慢而安静地流下来。
然而哪怕失去了意识,他依然是痛的,很轻地颤抖,额角沁出冷汗。
Cheney的眼神有片刻放空,然后问:“为什么?”
他问的不止是陆霁同意使用止痛针的理由,也包括这几天柏青梣殚精竭虑,全然一副不要命的样子,究竟是因为什么。
前些天柏青梣瞒着Ellis去探视顾尧,回来后病势加重,到底没能瞒过Ellis。老先生眼见着心爱的学生这般糟践身体,气得转头就走,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Cheney在寻找老师和照顾师弟之间毫不迟疑选择了后者,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师不要发火太过。
其实他心知肚明,老师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而这个答案,不止是老师,他也同样需要。
陆霁摩挲着拉住柏青梣滑落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紧,又恐将人握疼了,很快就放开,只虚虚地拢住他冰凉的指尖。
“青梣现在只有一个心愿,”他低声说,“就是在这场风波里保住柏家,将一切做好善后。”
“还有两天时间,我怕他没力气走下去。”
Cheney没有追问,也没有反对,沉默着敲开玻璃管,将药液吸入针管。
他说:“疼痛会减轻,但也不一定就能睡个好觉,精神类药物会让他做噩梦。”
陆霁笑了笑:“噩梦会散去的。”
他坐在床边,看着淡黄色的液体推进血管,慢慢挥发出效力。窗外风雨声依旧嘈杂,床头的小灯散发出一围暖色的光晕,陆霁出神片刻,将柏青梣的手放回被子里。
在药物作用下沉眠的人微微侧头,朝向陆霁的方向,眼眉蹙起,破碎的字音溢出唇边。
陆霁站起身,向旁边的Cheney苦笑:“在喊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