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霁不止一次回想,当年他和柏青梣初见的场景。
那天大雪纷飞,是柏青梣的三十岁生日,陆霁代表陆家前来参加生日宴。宴会办得盛大,不负柏家如今在商界的地位,厅堂金碧辉煌,陆霁那会儿和顾尧关系很不错,两个年轻人凑在一起聊天,多半是顾尧长篇大论地吐槽自己的小舅,白眼要翻到天上去。
陆霁边喝酒边附和,见顾尧实在忿忿,开玩笑说了句,不然我帮你出口气?顾尧听完立刻眼睛一亮,挨近过来小声说,其实……其实也不用干别的,我就想看他脸上出现点儿别的表情,天天高高在上什么也不屑和别人说的样子,真是太可气了。陆霁心想我还以为你们之间多大仇多大怨,这出气方法怕不是闹着玩呢,他刚想到此处,宴会厅忽然安静下来。
这是柏青梣继承BI后的第一个生日宴,开席时当然要率先发言,陆霁随着满堂宾客抬起头,然后看见了缓步登台的人。一身奢华的定制礼服,接过旁边递来的话筒,眉骨高矜微微一扬,开口音色清冷如玉碎。
全身上下毫无半分商界人惯常的虚伪作派,作为生日宴的主角,甚至不见半分笑色。明明身处衣香鬓影的歌舞场中,人间中最为世俗做作的所在,周身冷意却丝毫未被侵染。像是高崖的雪,不食烟火的神明,矜贵淡漠,高高在上,这满堂金玉再华贵再耀眼,皆在这瞬堕为了一文不值的尘埃。
陆霁猛然握紧了酒杯。
他突兀地站起身来,吓了旁边顾尧一大跳。陆霁一无所觉,他拨开人群往前去,走到最前面时,柏青梣刚刚结束发言走下台。这位坐掌商界半壁江山的先生,却像是过生日还带着病,短短几句话额头就见了汗,脚步落下台阶时也有几分艰难和不稳。台下的助理想过去扶,却被先生抬手拒绝,按着右胸口喘息一会,强撑着勉力要站稳。
陆霁把酒杯一撂,走过去扶住了先生的手腕。柏青梣皱眉,并无领情的意思,他向来不喜欢旁人碰他,回身就要将手抽回来。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陆霁不退反进,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他反手扣住那段腕骨,低头端详过去,一颗如血的朱砂痣映入眼帘。
他抿了抿唇,指腹胆大包天地摩挲过去。
柏青梣蓦然睁大了秋水眸,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视,陆霁二十二岁,却已经学透了圆滑世故、长袖善舞,从未有这样冒犯无礼的时刻;而那年柏青梣刚刚三十岁,距离他逃脱MSJ才过去半年有余,孔雀将他的身体伤得千疮百孔,却连半刻休养都不曾,就接过了BI的偌大家业。
陆霁永远记得三年前的这一幕。
因为这是他心动的最开始,他不顾一切追逐至今的理由。
……他爱上的那道身影,怎么可能做出为了谋权暗害长姊的事来。
曾经陆霁是这样坚信着的,可一千多个日夜相处下来,这样的坚定又是在哪一刻、因为哪件事动摇而崩塌,他已经完全忘却了。
他如今,只觉得自己被欺骗。
——
柏青梣食指指节抵着额角,一页页翻过商珒的检查报告。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一直劳心商珒的情况,过年时本就没有好透的身体终于拖垮,接连发了几天高烧。他不能耽搁在G市太久,稍微好转些就强撑着去了办公室,却还是刚看几页就犯起头疼,指尖点在纸页上,紧蹙了眉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
他微微合眼,缓过一阵晕眩,睁眼就看见陆霁站在眼前。
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发红,攥在身侧的手压着颤,死死望着办公桌后的人。柏青梣怔了怔,放下抵在额心的指尖,皱眉问:“怎么了?”
他初还以为是商珒出了事,抿唇将桌上的文件夹一拢,拿起旁边的听诊器站起身来。头部宛如针刺细密的疼这瞬骤然一烈,像是有刀斧劈凿而过,眼前立时发黑发沉,先生踉跄一步,后腰不着痕迹抵了抵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
“初一那天,你其实已经和顾尧承认了,柏夫人的死和你有关,是不是?”
柏青梣没能听清,耳边传来的声音像是隔过雾,他侧了侧头,低声问:“……你说什么。”
陆霁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满腔心乱,一遍遍告诉自己,起码要从柏青梣口中听到一句是与否。他沉默着拿出手机,屏幕按亮,正好停留在血检报告的页面,重重放在桌面上。
柏青梣垂眸看过去,蓦然一怔,扶在桌沿的指尖下意识蜷起。他怔忡地望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检查报告,脸色瞬间煞白下去,身形明显摇晃一下,抬手用力扣在了右胸口。
报告字数不多,他却许久都没有抬起头,那双秋水眸从未有如此失神的时刻,苍白的唇微动,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那些最为不堪的回忆,最绝望的痛楚,深深掩埋的孤坟,在看见这张报告时尽数翻覆而起。仿佛那些黑暗和摧心从未离开,他望着那纸报告还没能回过神,生理反应已经率先出现。冷汗顷刻出透满身,指尖压抑不住痛苦的颤抖,胸口的痛楚最为难忍,就像孔雀毒发时的场景俱现。
他从未对旁人提起过MSJ发生的事情,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冷若坚冰的柏先生其实心里有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心理学上名为创伤后应激障碍。
陆霁更不会知道,他只看见眼前的先生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彷徨,盯着那张报告半晌回不过来神,多半是未曾想到这桩秘密会突然败露。细密的汗意顺着削尖的下颔淌下来,勉力靠在桌边的身形强忍颤抖,像是用尽力气才挣扎着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茫然无措地下意识望向不远处的年轻爱人。
陆霁对上他的眼神,心口陡然一撞。
这些年来,他什么时候见过这般模样的柏青梣,像是原本不可一世的凤鸟被漆黑的铁链缚住翅膀,在无形的重压下没什么力气地挣扎,却连一声鸣叫都发不出来。那双总是明彻的秋水眸被绝望充斥,怔忡地凝望着陆霁,宛如冻湖湖面起了一层薄薄的湿雾。
……是怕事情败露后,再也做不成柏先生,自此一无所有吗。
陆霁捻了捻指尖,他咬着唇避开那双眼,将最初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所以那天,你才向顾尧承认,他母亲是你害死的,对吗。”
“我知道你这样的性格,不可能认下没犯过的罪。这些年他怎么闹腾你都纵着他,果然还是因为,你真的做出了那样的事。”
空气静得发沉,只有柏青梣急乱的喘息声。陆霁说完这两句,他终究还是没有再向下说,抬起头等着柏青梣的回应。
“……青梣。”等了许久,还是没能得到半句回音,陆霁沉默一会,伸手拿回了手机:“我不是要揭发什么,也不是要做什么。但你应该给我一个答案,这些年,我不想让自己爱错人。”
他从下决心来见柏青梣起,一直都表现得极为冷静,却还是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带了些微无助颤音。陆霁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站在原地,依旧在等那个人的答案。
等到最后,心尖的温度寸寸凉下去,愤怒、心疼、难过,一点一点褪为冷嘲和漠然。他低低笑了一声,再次按亮了电话,声音淡淡地说,“是啊,柏先生的确没什么和我交代实情的必要,您瞒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