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梣侧头看了他一眼,心知这位家主是在怀缅年轻的爱人。他顿了顿,没有说什么,转身跟随江驹臣进去。
管家备下了丰盛的早餐,碍于两位先生都带着病,选择的粥点和小食都格外细软好消化。柏青梣每月来复诊,很大一部分是检查江驹臣的生活状态,根据早餐内容详细嘱咐了管家近期食谱,什么可以多吃什么不能。管家边听边记,最后才发觉柏青梣自己的粥只喝了两口。
而医生冷淡平缓的声音也有些急促不稳,两口薄粥连苍白的唇都没有抿湿,修长秀美的指尖轻搭在腹间,鬓角沁着几颗冷汗。他自己却恍然不觉,见管家走神,不耐地皱起眉,屈指叩了叩桌面。
这位医生的脾气一贯恶劣,不知何故这次复诊比往常还要更糟糕,管家急忙低下头,不敢再有半分失神。
江驹臣坐在旁边看得蹙眉,他清楚胃疼发作时有多难熬,但今天的早餐都很好消化,如果连几口粥都承受不住,恐怕胃病已经严重到了什么都吃不下的地步。
“柏医生,”他还是忍不住撂了筷子,堪称失礼地握住医生手腕,低头端详过去,白皙秀雅的手背上,果然是密密麻麻的针孔:“上个月陆少说您病了……是还没有康复吗?”
柏青梣下意识挣了挣,但面前的家主就算病着,也是地下世界曾经身手最出色的人,用巧劲儿紧紧扣着那截腕骨,不觉得疼,却也轻易挣不开。反而是医生自己一挣扎,牵动了苦不堪言的胃部,疼得指尖微微缩了缩,他抬头望向江驹臣:“江先生,就目前而言,我是您的医生。”
他刻意强调了最后两个字,希望能让这位家主明白,病人并不需要关心医生的病情。江驹臣却不为所动,那双姣丽非常的眼睛眯起来,往日一贯的温雅褪去,是属于昔日地下世界主人的沉冷威压:“柏医生,我认为我们已经是朋友。”
那双秋水眸闻言蓦然一怔。
四年前的柏青梣身边有很多朋友,但那些都是属于柏医生的回忆,这些年他困守在BI,唯一亲近的人只有陆霁。旁人被他的刻薄冷淡隔得很远,他也不愿踏出自囚的坟墓中,突然听见江驹臣这一句话,难免神色怔忡了片刻,眸底深凝的冰杳然破开一隙。
“抱歉……恕我失礼冒犯。”江驹臣松开了手上的力道,敛容致歉,然后示意管家退下。他转头认真看向柏青梣:“最近是不是出事了?”
他向来敏锐,昨晚柏青梣造访江家,明显比两个月前憔悴虚弱许多,心里便有疑虑。原本想等人走后自己去查,但种种异样加起来,他实在担心,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而且您病着,陆少怎么没有陪您一同来。”他望着面前的人面色一白,心底的不安愈重:“上个月我和陆少通话,还特意嘱咐他,多陪着您一些……”
柏青梣无声叹了口气:“我和陆霁分开了。”
江驹臣眸光微顿,他看了柏青梣片刻,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次相见,眼前的人变得这样冷。或许这才是柏青梣原本的样子,从医多年周转生死,一如神明倾俯人间。三十年来,唯有那只幼鹿能牵动先生心弦,而今那个青年不在了,那双眼里再不会有分毫暖意。
可是……这怎么可能。
“陆少年轻,难免爱玩一些,”他起初以为是陆霁最近又闹腾起来,结交乱七八糟的朋友,整夜流连声色场所,因此才惹恼了先生:“但他心里是惦着您的。上次陆少找不到您,急成什么样子。他知道您正在我这里吗?”
柏青梣沉默半晌,微微垂下眼睛,眸底的淡漠冰冷终究还是寸寸褪下去,无奈苦笑了声:“我怎么会因为他爱玩就生气。”
“他才二十五岁,怎么也不该是图安稳的年纪,世界那么大,尽管让他折腾就是。”他话音很慢,眼尾融着清浅的笑意,“哪怕他把party开在家里来,哪怕他当着我的面,和朋友丢抱枕吹香槟,枕头绒毛飞得到处都是,桌子上酒瓶横七竖八……这些都无所谓。”
江驹臣忍不住失笑,深有同感地点头。
柏青梣:“但陆霁永远不会的。”
苍白的唇微抿,他侧过眸,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陆霁不信自己在爱他,又哪来的恃宠而骄、有恃无恐。
他转开话题,将帝都发生的事讲给江驹臣。方家的审判还在进行,但结果也可以预料,勾结极端组织、涉及制毒贩毒,又有陆岱川暗中推波助澜,只怕不是死刑,也会死缓,在监狱里待一辈子。帝都局势由此尘埃落定,这是陆霁唯一彻底离开的机会。
而在这期间,柏青梣和ICPO取得了联络。
BI作为白道的药业龙头,势力范围笼括世界,ICPO一直致力和这些巨大的跨国商业集团建立合作,辅助查案、提供线索。柏青梣答应了ICPO的所有条件,而他的需求很简单,希望总部能给陆霁出去闯一闯的机会,帮助他摆脱陆家,独自立足。
并且在最大程度上,避免陆霁接触MSJ有关的事情。
彼时秘书长听闻,不禁感慨道,想必我们的陆是柏先生很重要的人。
毕竟无论在谁看来,这桩合作都极不对等,除非天平对侧是BI主人一整颗沉甸甸的心。
这会儿江驹臣听先生说了这许多,他并不惊讶柏青梣会主动提出这桩交易,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柏医生,”他神色凝重地直白点破,“但您明明……很需要陆少陪在您身边。”
面前的人曾经注射过两针孔雀,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人总是有私心的,爱情更是如此,夕阳垂山、凛冬将至,他怎么可能舍得亲手将唯一的暖色送走,从此成为没有陆的柏先生。
柏青梣没有反驳这句话,他神色静默地坐了片刻,良久才开口。
“他不信我。”
江驹臣微微惊讶抬起头。
“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总是不信我,他到底在逃避什么,在害怕什么。”柏青梣垂了垂眸,面色苍白疲倦:“现在我才明白,相处这么多年,我竟然也被他陆少的面具骗过。”
“我终于知道了他的不安来自何处,但我没法告诉他,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于事无补,反而会让他牵涉进危险中。”
“就算陆少不知道当年的事,”江驹臣轻声道:“他也应当清楚,您是怎样的人。”
柏青梣闻言,不由冷笑一声,神色讽弄而薄凉。
……怎样的人?
他对如今自己的评价心知肚明,而这也成为陆霁心有芥蒂的根由。
他不敢揭露旧事,和陆霁间的纠葛误会便再也理不清。隐瞒是错,他曾经也有过妄想,他的爱人能自己拨开云雾,真正见得掩埋的那颗心。
——却终究还是妄想。
“那样笨的脑子,若是牵扯进这笔糊涂烂账里,谁能护得住他?”
柏青梣侧过头,侧颜弧度清冷孤绝,他漠然道:“而我,也不需要让他知道我是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