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一左一右驾马车上了路,就隔着一扇粗布糊的格栅滑门,里头的话未雨想装听不见都难,他已尝过听了不该听的话的苦果,本想跟未风聊天来代替自己总爱收集八卦的冲动,可架不住里头又说起那迷惑致死的‘昨夜’二字。
“昨夜,”孙晟故意将书举到面前,意在挡住田桑的脸,他抬头挺胸,单手据膝,僵硬坐在车尾,实在不想提起那两个字,奈何事关紧要,“为什么说王家的事是他们故意做给你看的?你知道‘他们’是谁了?”
田桑胸口一噔,心里顿生出一丝欢喜,“不是说对我的事毫不在意吗?”
“少废话!你的事我自然不关心,可我科考的事与你背后之人息息相关,官途、前路,我是为我和,”孙晟欲言又止,“为我自己!”
田桑郁愤瞪着面前这颗书头,瘪张嘴,小声嘟囔道:“果真有白月光的十有八九都是渣男!昨天还说什么‘他在,别怕’,隔天就翻脸不认人,等我空了画个圈圈,咒你写字断笔,剡藤被虫蛀……”
“什么?”孙晟突然放下书,从他眉头拧起的程度看,田桑的话他没全听见。
“果子说我昨夜喝醉了,又发烧,是你照顾的,多谢你啊!但其它的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田桑虽然答应过孙晟不再瞒他,可偏偏昨夜几碗黄汤下肚,即便那点米酒之于她的酒量就等同于喝水,然脑子被酒精稍稍麻痹,短暂松懈时竟鬼使神差的在孙晟面前装醉撒娇求安慰,如今再看这厮一如往常事不关己的高冷嘴脸,她不蒸馒头也是要争口气的,更甚者,她已经察觉到了危险,不想把任何人卷进来。
颠簸良久,终于到了那日姚颂领他们去那山头,本来打算去现场看看,可她不敢去,怕那些被官府亡命驱使的工人知道这楼因她而起,会被他们剥皮拆骨。
又昨夜迷迷糊糊装睡时想了很久,一篓青梅引发的血案中伪装成卖青梅商贩的逃役、后来仗义援手的樵夫、经樵夫提醒在莲花驿修整饮马时有关王麻子的告示、最后发现英英母女的尸体。
这一切看似顺理成章,可直到她在牢里见到王麻子,让她突然想起英英母女被杀的一个重要BUG,就是王麻子自称将妻女和屋宅田地输光了,还欠下一世都还不清的巨债,可直到王麻子杀人被捕,都从未见那债主来王家找英英母女的麻烦,如此,这整件事的触发逻辑就不完美,这一点,她跟王麻子聊开后问过,可他除了说‘不知道’三个字,就是抱着女儿的布偶鸡蜷缩在地上痛哭。
至于那几个本该获罪收监的逃役,至始至终都不曾出现在县衙过,前后两件事,逃役之难是因为百货楼市,王麻子杀人是田桑突然提供给他那笔不少的赔偿金,两件事看似和自己无关,可细究下来,两件事又都由自己而起。
田桑不确定背后是否真的有人操控,若没有,很多事情解释不通,若有,目的又是什么呢?这让她又想起板板临走时嘱咐她的话,想起当初陆陆续续从许盛嘴里套出的那个‘主人’。
就在田桑出神时,孙晟提醒她姚颂来了,他像个乌龟人,独自一人拄根棍,累得满头大汗,前一秒还在抱怨,后一秒看到田桑就乐得不成人形,“真巧啊!”
孙晟朝姚颂恭敬作礼,田桑却难得黑块脸,转过身去看着脚下来往忙碌的工事,“巧吗?”
孙晟与姚颂尬笑对视一眼,连忙解释:“大人勿怪,她的意思是今天天气不错,最宜出游,能与县令大人在此相遇,是天公作美,不算巧合!”
姚颂立刻挤出半只眼往天上看,天空的确清朗,云的确洁白如棉,风也凑活柔逸,于是抬起衣袖往脸上扇扇,回头笑道:“孙郎君所言不错!”
“你在跟踪我。”刚解的困局又被田桑这一句冷漠不敬打破。
“放肆!本县是来,是来视察工事进展,顺带游览美景的!”姚颂愣一会儿,接着摇袖猛扇风,不知是否心虚,竟丝毫没把官威吼出来。
气氛再次僵住,孙晟支起双眼左右一瞟,又作揖解释道:“大人宽谅,她,”孙晟故作隐秘往姚颂跟前一凑,“自从大前天牢里出来,她就落下这个毛病,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跟踪想要暗害她!”
“是,是吗?”姚颂歪头,挑起一道疑眉,“牢里……”姚颂暗自忖度着,想起分明是她自请下的狱,也是她主动要求跟要杀她的王麻子关到一处的,且盯梢的衙差看到的是王麻子全程抱头痛哭跪倒在她面前。
就在姚颂半迷糊半惬意搭上孙晟递的扶梯下台时,田桑又猛一把着急将他死狗般拖下来,只看她二话不说,转身拉住姚颂摇摆扇风的大袖一拽,姚颂那副发福的躯体随即踉跄几步就笨拙转向来时的方向,恍惚的神魂尚不及归位,就看田桑指着面前那一片密密麻麻的树说:“两面苍松,一面烂路,县令大人的喜好着实无趣!”
好不容易头不晃了,刚要说话,又被田桑180度转回去,“看来大人不喜欢那些平平无奇的松树和泥巴路,那先前所说风景该就是脚下这片咯!”说罢就将姚颂往前一推。
前面是断头悬崖,崖下便是如火如荼修建的百货楼市。姚颂被田桑那一推,双脚在那要命的一线之地晃荡了两三下才退回到安全的地方,他受惊倒在地上,两脚打颤,眼球爆突,鼻孔微张,软糯白净的胖手在他心肝处上下抚触,良久不能言。
“田桑,你疯啦!”孙晟也吓了一跳,忙奔过去扶起姚颂,跟他一起抚慰那颗惶恐不安的心肝。
就在两人手舞足蹈,手忙脚乱,手足无措时,太阳正悄悄没入西山,田桑顶一张阴霾脸回头,她看着姚颂,手指着山下约摸已经拔起一层的百货楼市,问:“我说两个月,你们就真打算用两个月建那破楼?”
姚颂有些懵,本要发发官威的,可听她这一问,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给自己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才敢重新站回崖边,死拽着孙晟不撒手,伸另一只手指天,道:“这都是上头的决定,个中细节本官也不甚清楚!”
田桑冷不丁冲他笑一声,“他们都是自愿的吗?”
“按制服徭役的庶民、在押的囚徒、各籍匠人……你说的哪个?”
田桑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并不为了要从姚颂嘴里知道些什么,“这么浩大的工程,动工到现在不过半个月,看看你脚下那些在鞭笞声中拔起的高楼,每天得死不少人吧,你就不怕午夜梦回时他们找你索命?”
“我,”姚颂忽一瞪眼,三分委屈七分忧惧,“这从上到下可都由刺史府统筹,与我何干!”
“哦,你是说这都是廖泉干的!”
“我我我,你你,放肆!怎敢背后议论上官!”姚颂越说越慌。
“哦,也对,这么大的项目,怎么也得通过中央审批,那廖刺史会跟谁汇报呢?”田桑的目的此刻显露出来,却将孙晟吓了一跳,他浓眉一拧,急忙上去挡在田桑面前,拽住她的胳膊,严肃而隐晦的冲她摇着头。
田桑没理,推开他又看向姚颂,只看姚颂一时口快,着急道:“刺史之上自然是,”姚颂骤然警醒,“你要干嘛?”
田桑没答,就这么看着姚颂,两人圆眼相对,思着,忖着,偶尔略略一笑,不明所以。
突然,田桑一声惊乍大喊:“哎呀,县令大人何时来的?难道跟我们一样,闲得没事来吹风的?”
姚颂张口震惊,往孙晟那儿看一眼,又慢慢合上,神情复杂,还没等他回过味来,就看田桑已经走出去两步,转身回来跟他挥手,“风里飘这么多阴魂,我们就不跟县令大人抢位子了,天黑路滑,再会!”说完就拉起孙晟跑了。
姚颂觉得田桑的言行匪夷所思,他双手束立,耸背站在崖边望着两人落跑的背影,嘴里念叨着‘阴魂’两个字,鬼使神差往悬崖一转身,忽就与一疾风迎面遭遇,西山外的太阳又恰在此刻消失,夜幕骤降,山下浑黄的灯火一盏盏次第亮起,他心头一紧,汗毛挨个儿竖起,清风变阴风,沉重的吹打在他身上,又从他耳边咆哮掠过,至此,无名山头,响起阵阵惨叫。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