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布庄,她娘从她手里拿过布,放到柜台上,和伙计讨价还价,她就转着眼睛看布庄里摆出来的那些布,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景象,那么多好看的颜色,像是又重新回到了春天,就是春天,也没有这里的颜色足,看得她人都有些发晕,要飘起来了,这时候,外头走进几个人来,走在前头的,似乎也是一对母女,那女孩儿的胳膊挽在妇人的臂弯里,两个人一边笑着说话一边走进门来,她看得愣住了,因为那女孩子把春天穿在了身上,她从来没见过有谁的衣裳能有这么多颜色,从头到脚,鲜艳夺目,然而最吸引她的,是那女孩子头上戴的东西,金凤凰,凤凰的嘴里,金链子挂着个莲子一样的东西,比莲子大,比莲子白,晃着,照着日光,竟然也有彩色,而且那彩是流动的,她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那母女一进来,伙计当即就不搭理她娘了,开始围着那对母女转,那对母女只待了一会儿,却带走了整个春天的颜色,她不免要想,那么多的布,要怎么用得完?她把疑问说出来,想从娘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娘还没说话,伙计就笑了一声,很轻的一声,她娘张开的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张着,她等不到答案,以为是娘也不知道,她也不是一定要知道,所以就说起了别的,娘,你看见那个人头上挂着的白莲子了吗,真好看,伙计又笑了,说,什么白莲子,那是珍珠,就那么一颗,你就是织十年的布,换的钱也买不来一颗,她娘还是没说话,她听了伙计的话,愣住了,十年啊,那么一个小东西,竟然值她的十年。
伙计本来笑着,忽然就不笑了,眼睛垂下去,对她娘说,今天就依你出的价吧。
出了布庄,她娘依言给她买了绢花,是红色的杜鹃花,真比她见过的所有的花都好看,可是花儿比起珍珠来,就很不足了。
她又一次想,值十年啊。
那会儿她年纪还小,不知人事,后来大了一些,某一天突然想起来这天发生的事,猛地就明白了过来,娘那时候为什么不说话了,因为那伙计是在笑她,笑她的无知与贫穷,可恨她当然不知道,许多年后才后知后觉哭出来。
所以当她知道自己有了女儿,她立马就给女儿取好了名字,珍珠,就叫珍珠,是宝贝啊!她拒绝了婆母给出的所有的名字,固执地要叫女儿珍珠,因为女儿是她的宝贝,她对天发誓,一定要凭自己的努力,要女儿过上富足的生活,她不要女儿和她一样。
可是她还没做到,就死了。
她是病死的,吃了几副药,不见好,她的丈夫就不肯再拿钱给她买药吃了。
她死了之后,她的女儿虽然还叫着珍珠,却再也不是宝贝了。
姑姑家有了表妹,珍珠到姑姑家去,洗衣裳,烧火做饭,舅舅家有了表弟,舅舅把她要过去,依旧是洗衣裳做饭,后来,爹娶了新老婆,有了儿子,她又回自己家去……再后来,堂兄看上了邻村的一个姑娘,想讨来做媳妇,可是那姑娘生的很美,大伯家给不了姑娘家想要的那些钱,于是大伯把那些他攒下来娶儿媳妇的钱都给了她爹,因为那家里有的不止一个漂亮的姑娘,还有一个奇丑无比的儿子,丑到二十多岁还没娶到媳妇,伯父这里没有女儿,所以打起她的主意,给她爹钱,要她去给那家的丑儿子做媳妇,这样他儿子就可以把那个他喜欢的漂亮姑娘娶进门。
她爹同意了,他收了钱,同意了。
婚期定下了,她爹却反悔,不是因为他突然之间就有了良心,而是他到街上一趟,发现人牙子能给他更多,他觉得自己亏了。
珍珠拿着自己干瘪的包袱坐上了人牙子的板车,上车前,她喊了一声爹,听见她这一声,她爹突然愣住了,然后父女俩抱住大哭。
也许作为一个父亲,那一瞬间他的确终于又对这女儿有了舐犊之情,只是也许,但是珍珠的恨是真切的,她没有说出来的是,
去死。
爹,去死。
很早之前,珍珠就这样了。
冬天,她在河里洗衣裳,水太冷了,冻僵了她的手,所以她没抓住衣裳,让它被水冲走了,她没能把衣裳找回来,所以姑姑拽住她长了冻疮的耳朵转着圈拧,拧完了,又踹了她,因为她的冻疮破了,弄脏了姑姑的手。这时候她心里就在想,这个人怎么还不去死。
后来她常这样想。
妹妹真乖,去死吧。
这花真好看,怎么还不烂掉。
她仇视美好的东西,因为她的生活比烂泥还不如。
看到紫榆,她就觉得很讨厌,这个人好自以为是,她凭什么觉得自己就应该比旁人强,可她还是围在她身边恭维她,因为她真的比她强。见到善来,就更讨厌了,一般是人,凭什么她生得这样美,还那样得人爱护?
真是不公平。
可是她不讨厌乐夫人,也不讨厌当初那个带她走的人牙子,因为她知道,她是靠她们,才有了如今的好生活。
有些人可以讨厌,有些人则不可以,也没必要。
本来知道善来也应该是没必要的一个,可是谁叫她生了病,主子们又都不在。
她就是要落在她手里。
她长得真好看,这么好看,怎么还不死掉?
她真要死了,还是死在她手里。
“姐姐,你真甘心吗?以后处处被她压一头?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才把机会送到姐姐跟前来,姐姐,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这一回彻底治服她,以后咱们还是以姐姐为大,这才是正理儿呢!她一个毛孩子,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越过姐姐去?”
真好,原来她不是只能挨打,她也能捏别人的命,还是一个运道比她好上那么多的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