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关不久后,古山白先下山了一趟,到几座城镇走了一圈。最后返回时,落脚在西城内,待了一晚。古山白仍然记得,那天到西城时已是下午,他在城中沿着主街一路南下,最后来到城南附近几条巷道。那里食铺饭庄很是集中。古山白走进号称西城老字号的鹤云楼,上到三楼,坐在走廊边的小桌,点了几样素菜。修为达至上乘中阶后,他便戒了荤腥,从此只是清淡饮食。
古山白浅啜着当地产的高山大树茶,等待上菜的时间里,打量着下方的街道。已近晚饭时间,街头巷尾人来人往。斜对面一家看起来门面老旧的店铺却是关着门。待视线扫过店铺门头的杨记豆腐坊几个大字时,视线却再也移不开了。紧跟着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翌日一早,古山白再次来到杨记豆腐坊附近,远远看着一个年龄大概也就十六七岁编着两根粗辫子的姑娘,在店里帮着母亲卖豆腐和豆浆。清晨买新鲜豆腐豆浆的人络绎不绝,多半是身着普通布衣的老百姓,也有几个提着食盒头戴方帽像是大户人家家仆模样的年轻人。卖豆腐的年轻姑娘手脚麻利,笑容亲切灿烂,帮忙收钱打包。
古山白的手不由自主捂住心口,平复心脏再次发作的隐隐疼痛。那是不是就是离开青松门后,小豆现在生活的样子?只是,她的面容上是否会有那样真心实意的笑容?无论如何,他都希望她过得快乐。
返回青松门之后的两年时间里,古山白开始修习青松门的高阶剑法斩魔四十九式,并且恢复了每年一次带年轻弟子下山历练三个月的惯例。
现如今,古山白已是青松门内同辈弟子望尘莫及的人物。在众弟子眼中,这位他们又敬又羡的大师兄,不但修为超群,更兼人品出众,不但尊敬师长,恪守门规,对待其他弟子也是温和有礼,从不会仗着自己的地位和优势欺人傲物,所以,青松门内,无论是亲传还是外门的非亲传弟子,都对这位大师兄发自内心地尊重和心悦诚服。
但众弟子所不知道的是,他们这位在心中近乎完美的大师兄,却早已患上无药可救的心痛之症。
刚开始,古山白以为自己的心痛不过是偶然发作之症,每每想及毛小豆和当日云崖洞种种,心口便隐隐作痛,但应该会随着时间慢慢复原。但三年闭关出来,并未见好。待又过去两年,仍然还是老样子。就像现在他待在云崖洞,看着墙边两个并排而放的莹石小碗时,心口深处的疼痛再次传来。
他曾尝试过凭借深厚的修为为自己疗愈,但受伤的似乎不是心脉,他并未检查出哪里受伤哪里有疾。本着不能欺师的原则,古山白还是将自己的身体状况如实告知了掌门戚郑南。戚郑南也为他查探过,同样无果。之后,又亲自带着古山白去了青松门专事炼丹一脉的月炉峰,请自称炼丹山人的六师弟苏亭真为古山白把脉探查。苏亭真出生中医世家,自幼进入青松门后,便被月炉峰收为亲传子弟。作为青松门中传承炼丹一脉,月炉峰的弟子,向来都是医道同修。
月炉峰的堂屋很小,主要平时也很少接待客人,倒是接待前来问丹寻药的弟子比较多,所以旁边一间“问丹房”倒是很宽敞,光线柔和安静,几幅细竹帘垂挂于屋梁,将房间自然地分割为四个独立区域。每个区域中都设有一桌一椅和一张窄榻。竹帘上均设有结界,所以每个区域都是私密空间。当有人前来求丹时,先由负责接待的小弟子将人引来问丹房等候,普通弟子的话,一般都是由当日值班弟子前来问诊送丹。
戚郑南亲自带着古山白来月炉峰,这自然非同一般,六师叔苏亭真亲自将两人引进问丹房后面一间独立的会客室。听完古山白叙述的症状后,先为他细细把脉一番,然后握住他的手腕,又用灵气探查了一番。同样,古山白的身体看起来并无异样,心脉完好,气血充足。苏亭真微微皱眉,问道:“山白,你的心痛一般是在什么情形下发生?”对此问题,古山白早已有所预料,于是从容答道:“回亭真师叔,并无特定情形,往往就是突然发作,令人猝不及防,持续时间倒也不长,然后又渐渐消退。”这是明显的睁着眼睛说瞎话,古山白自觉惭愧,但真实的情况,他无论也说不出口。总不能当着戚郑南和六师叔的面,告诉他们,自己是在想起某个人的时候,才会心痛的。
苏亭真边探查古山白的身体,边思忖着。半晌,终是放开了他的手腕,“怪哉、怪哉!山白的身体看起来很好,无任何微恙,仿佛只是纯粹疼痛,但心脉无任何问题。”苏亭真打量着古山白沉静的面容,印象中,这些年,这个青松门内最为意气风发的大弟子,似乎笑得少了,也少了许多外露张扬的气息。也许是随着修为有所突破,人也更为沉稳之故。若非如此,便是有其他原因。但显然,当着戚郑南的面,抑或是顾忌他这个师叔,这位弟子也并非什么都能直言不讳。想了想,苏亭真对坐在一旁等候的戚郑南道:“师兄,亭真才浅,山白师侄的身体在我看来,并无任何问题。但为保险起见,还是先服用怡心丸进行调理为妥。倘若症状一直未消,还请山白师侄每月初来月炉峰一趟,由我亲自跟进后续状况并进行复查。”
戚郑南点点头:“那就有劳师弟了。”
古山白已经站起,对着苏亭真行了一礼,道:“多谢师叔。今后还要多番打扰师叔,山白真是惭愧。”
苏亭真笑着说道:“无妨,无妨。这本就是月炉峰的职责所在,师侄不必记挂在心。其实我也很想弄明白师侄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将来若是有人再有此症,才能对症下药。”
之后,古山白就成了月炉峰的常客。只是心痛发作并无规律,而且不能看出任何异常,每月都去月炉峰稍显频繁,后面便将每月一次,改为了每三个月去一次。
当古山白第三次单独去月炉峰时,同样在会客堂单独接待他的苏亭真,查探过他的身体后,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对他说道:“山白,你的身体确实无恙,但心疾却难以消除,乃至反复发作。师叔认为,这恐怕,是心病。”说完静静看着古山白。
古山白垂下了目光。苏亭真所言,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其实也这样认为。他的心痛,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病,而是由于心里难以放下某个人所致。只是,他也不明白,为何随着时间推移,他心中对某个人的思念不但没有减退,反而还越来越强烈了呢?
心魔。这肯定是心魔,修行道路上最大的障碍,既是由心生,便只能由心灭,所以任何丹药对他其实无效。然而,他纵然有上乘中阶的修为,却仍然无法完全摄制自己的心念。这不得不说,真是天大的讽刺啊。所以,他这个众人眼中近乎完美的大师兄,其实就是个笑话。
见古山白沉默不语,似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苏亭真又道:“山白,若真是心病,你我皆是修行之人,应当知道如何对治,这自不必师叔多言。至于怡心丹,还是继续服用,减为每月一粒即可,以做辅助。倘若心痛不减反重,或是还有其他症状发生,则随时来月炉峰。”
古山白心下感激,站起身,对苏亭真行礼道:“多谢师叔,让师叔操心了。”
苏亭真也已站起,扶住古山白:“你我师叔侄一场,就不必客气了。”
之后,古山白便不再定时去月炉峰了。
但至今,他的心痛之疾,并未有所好转,也未减轻。而苏亭真处,虽然知道,却也暂时无其他更好办法,毕竟,身体上未表现出任何异样的病,想要下手都无从下手啊,而能做的就是,如有任何觉得合适的丹药,便会派弟子送来给古山白。六师叔的心意古山白当然不能不收下,但其实,后面他已经不再吃任何丹药,收到的丹药都放在小盒子里存着。因为,对于他的心痛,他已经清楚认识到,想要治好是很困难的了,因为在他心里,他根本放不下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