骅南咬碎嘴里的糖,一边品着甜一边推敲其中暗藏的缘由。先前他查到了那晚赴宴的名单,名单中并未有陈晏成的名字,他若是对赵潜洺起了杀心,未必会用如此错漏百出的方法伪造山匪劫杀,且陈晏成和赵潜洺非修仙之人,两个凡夫俗子罢了,又想起地下白骨塔一事,骅南心生疑问。
那一夜的大火里葬送的是天下各大钱庄的大东家们,这件事也必然和功名利禄绕不开。
这几日他不能离开这里,便在城中客栈落脚,傍晚收到岱州的飞鸽传书,原本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骅南猛地一惊,险些将热茶碰洒,抖着手去拆那卷纸卷,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最熟悉的、他家大人清秀大方的字体。
——寅时醒来,平安无事。
即使署名只有一个“宋”字,但骅南一下就认出来了这是宋霁璟的亲笔。突然忘记了自己应有何种感情,他端着信纸站在原地庆幸得不知如何是好,甚至忘了放飞那只鸽子,它伸着脑袋“咕咕”地叫,过后便缩起脑袋,只有骅南嘴里不停念叨着: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岱州,璟王居所。
房内静谧。贺殊途低头跪在榻下,宋霁璟坐在榻上,虽勾着唇,但笑意不达眼底,眼睛半眯着,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人身上,眸里闪着月光,甚至有些委屈的意味。
他未束发,银色发冠也被摘下,长发如墨染一般,散在腰际,整个人浸在月光中,却不失半点凌厉之意。
就在睁眼后的不久,此前发生的一切都在宋霁璟脑中瞬间连起来,于是他一脚将贺殊途踹至门边,贺殊途顺着他的力道撞在门板上,险些将门板震倒。他腹部吃痛,一瞬间疼得他只顾着咧嘴,等到反应过来宋霁璟还在榻上看着他,才起身缓缓跪在榻前,老老实实低着头抿着唇。
宋霁璟没理他,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污血已然洗净,从内到外的衣衫也全部都是从敬宁院拿来的,屋里烧着暖炉,且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岱州梨花林之居所。
宋霁璟重新注视塌下跪着的贺殊途,面色如常,并未迁怒:“功夫不到家啊,我还以为我会死呢。”
话罢还短笑一声,随后微微俯身,轻声道:“慈悲牢,这招明智,但用在我身上,大智若愚。”
贺殊途一愣。
“大人,我没想杀你,慈悲牢乃蚀骨反噬所产生的,且塔内并非是魔而是聻。聻之反噬非仙人能抵,慈悲牢也是为大人分担一些痛苦,”贺殊途仍低着头,看着宋霁璟的影子小了些,再次开口,“此行怪我疏忽,大人若是罚,我便诚心受着,大人若是将我逐出家门,天一明我便离开,从此再不叨扰大人。”
话落,贺殊途俯身,修长的手抵地,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
宋霁璟没出声,念他是自己亲手挑选的利刃,深吸了口气,而后缓缓开口:“行事果决但不可丢掉谨慎,切莫不计后果,我若是死了,你一个脑袋够赔吗?”
“你可不要忘了那些流传在天都的谣言,那些妄想杀掉我的人,早已放逐至九泉之下,从此死无葬身之地。那如今我这个正主告诉你,这些话,句句属实。”
贺殊途听完又磕了一个,这才缓缓抬头,看向宋霁璟的眼睛,“大人放心,此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你的承诺最好不是一文不值。”
随后宋霁璟轻叹口气,似是怒极反笑一般,用很低的声音:“贺无兼,你想被我弃之如履吗?”
明明是假装戏谑的语气,可贺殊途却心跳一重。
他的声音又轻又低,像是沁人心脾的迷药一般淌进脑中,逐渐麻痹。可此刻,贺殊途只有一个念头,早些让眼前这人贡献价值,让宋霁璟早些成为自己的入幕之宾。
贺殊途呼吸一滞,渐渐变了脸色,他抬头直直盯着榻上人。宋霁璟许是因为反噬过后身体虚弱,眼中带着些疲惫,脸颊并未红润起来,甚至在月光里更为苍白,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不知名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此前他的指尖停留在宋霁璟脸边的一幕幕显现出来,心中居然有一瞬间的刺痛。
他听见榻上人轻咳一声,身形轻晃,肩头耸动,眉眼低垂,显然是在隐忍痛苦,紧接着血沫就从口中喷出,污血从嘴角缓缓淌出,起初是一滴一滴粘腻地滴在地板上,之后便几乎是喷出,一小股一小股地涌出口。
宋霁璟眉头一皱,便用手去接,只觉手心一湿,再一看便是指间沾上了血。
此刻,榻上之人的破碎,宛如白瓷碎了一地。
贺殊途眉间一紧,立刻站了起来,嘴唇抿成一条线。昨晚他命下人备了一盆温水,放到现在已然凉透,他抓起一旁的帕子,扔在水盆里浸湿了再拿出。
他上前几步抓住宋霁璟那只淋满污血的手,肌肤相贴的一刻宋霁璟抗拒了一瞬,但贺殊途不容辩驳一般强硬地握着,一点点替他擦净。
宋霁璟低头静静看着,看看贺殊途低垂的眉眼又看看自己的手,心中觉不出是什么感想,他手指一蜷,紧接着又被贺殊途用力掰开,如此不知反复了多少次。
“大人若是弃我,哪怕只有一次,贺某都要永生永世厚颜无耻地赖在大人府上。”
宋霁璟出神了一会,一句就听见了后半句要赖在自己府上,便凝眸望着那张过分出众的脸。
天光微亮,他渐渐看清那种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他又蜷了一下手指,紧接着贺殊途用了更大的力道几乎是想让自己吃痛一般掰开。
贺殊途随后转身走至窗前,将那块浸满污血的帕子洗净,走他面前抬手,冰凉的湿帕子碰触到唇角,宋霁璟抬手打掉了他手中的帕子。
贺殊途一愣,看着帕子沾了灰尘变得污脏,眼中带着微弱的笑意,就像那即将来临的黎明一般,冷意涌动:“大人若继续如此执拗,贺某也只能忤逆大人了。”
宋霁璟醒来已然是辰时,窗外时不时传来几声鸡啼。他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只记得这期间他又踹了贺殊途几脚,将贺殊途踹得没了脾气才一头倒在榻里昏昏睡去。
此时,被连连踹了几脚的贺殊途拿着锅铲站在灶台前,看着锅里已经煮干了的粥叹了口气。长这么大,他第一次拿锅铲掌厨。少时在骤山,最多也就是帮师傅们打个下手,洗洗菜擦擦刀而已,哪经有过这种真让他上手的时候。
而宋霁璟掀开被子,迈着不算轻快的步子找来笔墨,想着给骅南报个平安,放笔后他轻轻推开门,抬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宋霁璟恼火了一瞬,快步走过去,从他手里抢过锅铲,而贺殊途也是第一次没擅作主张,老实地站在一边。
他看着锅里烧糊的粥闭了闭眼:“这一锅不能要了,再煮一锅吧。”
贺殊途点头,低头切菜的时候听见宋霁璟问他:“膳夫呢?”
“应该在后院洒扫,我与他说今天晨我来煮粥。”
宋霁璟再一次低头看了一眼那锅黑乎乎的东西,疑问道:“然后……煮成这样了?”
十几分钟后,宋霁璟盯着一锅黑乎乎的东西发晕,他用帕子擦了擦手,扭头对贺殊途说:“……还是叫膳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