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川悠认识我的时间远比我认识他的时间要长。
这是一句废话,毕竟他是大了我七岁的哥哥,我刚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上小学一年级了。我读小学的时候他已然骄傲地迈进了高中的大门,他得意于自己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却又不满地觉得我实在是「太过幸福」了。
小时候我不太喜欢社交,而他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脑袋瓜很聪明成绩好,能说会道惹人喜爱,家里面的亲戚没什么人不喜欢他。聚会的时候偶尔我们会坐在一起,这时候他经常会表现出自己身为「哥哥」的责任来,帮我夹菜、循循善诱地要我吃下去不喜欢吃的菜。我从小就觉得,这个人实在是管的太宽了。
他以此为荣。
以为自己有洞察人心的能力、以为自己永远都能够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以为自己可以永远站在我的身前,说他了解我、爱我,愿意为我做所有的事情。在每次家庭聚会的时候绕过我而看向了我父母的眼睛,在每次我们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刻意当着我父母的面哄着我的柔软语气。我早就知道,我早就该知道的,他是把自己没有得到的那一份「幸福」,强加在了我的身上。
可是我又做错什么了呢?
小时候我一直很乖地叫他「哥哥」,把他给我挑出来的菜全部都吃掉。安安静静地跟着他身后、听话地让他牵着我的手过马路。把他教给我的事情记在心里。
后来我慢慢长大了,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爸爸妈妈和我说不喜欢的菜可以不吃,就算是有些事情做错了也没关系,做的不好也没关系,我总能有「下一次」的。这一次的失败并不代表不能够再重来,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切的一切都有可能。
那个时候他正站在我的身旁,机械性地帮我剥开虾的外壳。听到这话的时候眼瞳都在颤抖,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小臂,轻声地说:“悠哥,让我自己来吧。”
那只虾掉在了地上。夏川悠声线颤抖着道歉。
爸爸妈妈和他说没有关系,让他好好吃饭就好,一只虾算不上什么的。他沉默地接下了他们所有的话,在那顿饭吃完了之后礼貌地道谢离开。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夏川悠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在他走了之后,爸爸妈妈纷纷叹气。我当时不懂他们在叹什么气,只是觉得夏川悠过于小心翼翼,而我并不是什么需要溺爱才能长大的小孩,也不再是童年的时候那个拨不好虾的小女孩。
他因为被父母pua、度过了一个过于孤单和痛苦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而一直羡慕着我,因为我的父母恰好是他的叔叔和婶母而将对父母的爱转移到了我的父母身上,因为想让我的父母也爱他于是爱我、帮助我。这都不是他的错,或者说这些事,本身并没有什么错。
在父母去时候的第二周、在我借住宫家的第二周,夏川悠翻墙进了宫家的院子,翻进了我的房间。
如果说那个在黑夜里握住我的手,虽然没有实质性伤害却强行闯入无辜的人家里的人是我的堂哥、是从小到大一直看着我长大的夏川悠的话,那么第二天的那个歇斯底里朝着宫妈妈吼出来的人又是谁呢?
那个在学校里满天散下谣言,说是由于我的原因父母才会去世的人又是谁呢?
自那个黑夜之后的无数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无数个夜晚。能够顺畅睡着的黑夜寥寥无几,过去十五年的人生如同破碎的倒带,我只能拾起其中潦草的片段,却总是看不到全貌。我没意识到过去发生的事情在慢慢地被我遗忘,也没意识到大脑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
而现在,他站在我的面前。
“我已经背负了你足够多的负面情绪了。”我轻声说着,没再去看这个男人在歇斯底里过后显得格外憔悴的眼睛,“我们共享了同一个姓氏,但这并不代表我们还要共享同一份伤心。”
而且,他们是我的父母,我是他们亲生的小孩。
比起伤心来我一定不会是逊色于你的那一个,比起回忆我比你更多得多。如果说你人生的一大半时间都充斥着我父母经过的背影和痕迹,那么我更是从小到大、除了不在家的时间以外,所有的碎片的冗长的时间里,都是这对一定是世界上最爱我也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夫妻。
他们刚刚去世的时候,我站在墓碑的正前方,转过身去鞠躬的时候看到了被父母按着通红了双眼的你,那个时候我好像明白了父母当时悠悠的叹气是为什么。但我经历的未必有你的多,我所理解的也只不过是冰山理论里冒出头的那一个小角。
所以你更不该觉得自己对我这个堂妹熟悉至极。
那时候宫治拉着我的手腕要去报警吗,平日里比起他的胞兄显得更加冷静的人头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这样凶狠的神色。我朝着宫家的叔叔阿姨鞠躬、朝着宫侑和宫治鞠躬,请求他们再给夏川悠一次机会。
我已经忍了足够久了。那些曾经酿造出来的加工亲缘,也已经在此时此刻,彻底消耗殆尽了。
班门口的同学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四散开来,留下来的只剩下寥寥几个人。我偏过头去,不再去看夏川悠的眼睛。桌子和椅子和洁白的地面,兄长和妹妹和完全隔裂开的两个世界。他永远都会是夏川悠,而爱我的人只希望我是「海」。
“我再问一遍。”我开口,“是谁带你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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