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转过头,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
京城的城南有家混沌铺,味道鲜美,徐阶好久没吃了,当下问陆炳,道:“吃过了吗?请你吃碗混沌。”
陆炳配合的摇了摇头,说没吃。
两人出了承天门,大明门,走出皇宫。此时的徐阶,心头涌上了一股大难不死,重见天日的怅惘。
宫里“大礼狱"闹翻了天,宫外其乐融融,百姓安居乐业。一道宫墙隔开了宫里的纷乱与争斗,也隔开了寻常百姓的悠闲自得。
城南混沌铺,里面的店小二认识徐阶,见徐阶老顾客光临,佝偻着背,擦完桌子,把毛巾往肩上一甩,忙招呼道:“大人,还是豕肉馄饨吗?”
徐阶心情好了点,没有刚才那么复杂,声音敞亮了起来,喊道:“这次来两份!”
店小二看起来二十出头,精神抖擞的答应了一句,“好嘞~”
陆炳和徐阶就近而坐,不一会儿,滋味香喷喷冒着热气的两碗馄饨端上桌。
青瓷大碗里,只只馄饨像一条条小船,在水面上很悠闲地漂着,热呼呼的汤上浮着一层金黄色的油和碧绿的葱花。
陆炳看了眼面前的混沌,煞感新鲜,他没吃过。
一阵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浓烈的、细腻的,透着一股股农家气息。
徐阶顿时食欲大增,满口生津。用小汤匙轻轻地搅一搅,碗里的馄饨立马活跃起来,一只只打着旋儿,在碗里转圈,互相碰撞。舀起一只在瓷勺里,重叠在一起的皮尔呈透半明状,薄薄的,软软的,像薄纱一般,依稀可见里面的肉馅。
陆炳也舀起一个混沌,往嘴里送,馄饨中汤汁饱满,含在嘴里,汤汁在舌头上来回滚动着,微辣的汤汁刺激着味蕾,使得舌头有点麻麻的。但那弥漫了整个嘴巴的香味,又促使他忍不住再吃一个。
他咬开滑滑的馄饨皮,仔细端详,里面的一小团肉馅在勺子上微微晃动着。
徐阶好笑的看着他,问道:“味道不错吧?我可不是因为穷所以请你吃的混沌,是真的想带你来尝一尝。”
陆炳没说话,把手里勺子上的混沌送入口中,像是默认,认真的咀嚼着混沌,唇齿间充溢着肉香味。
徐阶见他没有说话,用勺子舀了口汤喝,接着道:“他家的混沌,做的可不容易。擀差不多三个时辰的面,才会擀出这薄如蝉翼的皮尔。”
说着,他举起手中勺子上的混沌,对着徐阶道:“你看看,这里面的陷也很讲究,必须选上好的豕肉,剁细了,拌以碎生姜、蒜蓉及米酒等佐料搅匀。”
徐阶说的煞有其事,其实他就是瞎编的,人家的混沌怎么包的,他知道个屁,他很慎重的举起眼前手中的混沌,道:“包的时候,用拇指和其他四指夹住皮,在右下角放一点肉馅,然后五指并拢,将剩下的两个角重叠捏紧,一个馄饨就包好了。”
陆炳也很配合,没有戳穿他,继续听他胡吹胡侃,道:“这煮馄饨的时时候啊,先用开水将白葱和预先熬好的豕油在碗里冲开做成汤,再将包好的馄饨丢到开水锅里一烫,就可以捞出放入已经做好汤的碗里,一碗香气扑鼻的小馄饨就做成了。”
陆炳点了点头,眼睛里藏着笑。
徐阶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整一整衣服,端正地坐着。他看向陆炳,认真道:“所以,我真的不是因为穷才请你吃的混沌。”
陆炳口中的混沌汤差点被喷出来,他的面部看起来冷峻无比,其实内心忍俊不禁,表情极其诡异的放下碗,也端正身姿,附和道:“确实好吃。”
徐阶满意了。
左顺门事件五天后,被逮捕的大臣受到了处罚。四品以上夺俸,五品以下受杖,受杖者一百八十多人,其中十七人被打死,另八人编伍充军。杨廷和已经在这之前被迫辞官,所以未受其害。但是,明世宗余怒未息,命将杨慎、张原等纠集者实行廷杖。张原当时即被杖死,杨慎等或削职为民,或充戍边疆。至此,"大礼狱",进入尾声。
大礼议最终以震惊朝野的伏门事件和大礼狱收场,但大礼议之争的余震不断,朝中忠良元气大伤,索性嘉靖帝不可能把朝中大臣驱逐一空,留任的大臣中虽有二三十人投靠张璁、桂萼,但绝大多数仍与张璁之流水火不相容。
嘉靖四年,徐阶家书来报,徐阶的父亲去世,回乡丁忧三年。他不知道的是,正是此番回乡,让他躲过一劫。
同年,南京署掌院事的翰林院侍读严嵩,向嘉靖帝奏疏在江浙一带,华东地区寻一仙石,上载汉武帝时期,有一道士擅长生不老仙术,叫李少君。李少君一千五百年后的传人太和道长正是在石上题字者的师父。嘉靖连夜秘密传召陆炳,命陆炳持密令寻找在华东一带寻找道长求仙问道。
四月,严嵩升南京国子监祭酒。
寅时,徐阶站在皇城外的街道上,清新的空气里夹杂着晨露。路旁有几个零星早起的小贩农家忙活生计,更夫沿着街道打梆子敲锣,锣鼓声咚——咚!咚!咚!咚!的在街道上回荡。
第一次在那么远的距离远眺北京城,没想到是因为回乡奔丧。
此时,北京城笼罩在半边天呈鱼肚白的分界线里。
徐阶叹息一声,转头进入马车,离京返乡。
天,阴沉沉,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徐家大宅的门口挂起了两盏白灯笼。
徐阶一路风尘仆仆,回到熟悉的家宅,仆役把早已准备好的麻衣,麻巾,白麻鞋递给他套上。没有回乡的激动心情,更没有相互寒暄重逢的想念,整个家死一样的沉寂。
徐家快步进入灵堂,灵堂旁的柱子上,对联换成了挽联,堂里挂起了白布。正堂摆放着棺椁,棺椁前放着香盆和米饭。米饭慢慢当当的鼓起一个圆包,上面插了双筷子。徐阶的父亲就躺在棺椁中,而他的兄长徐隆和家中姊妹正跪在棺材钱哭泣,一边哭丧,一边烧纸。
灵堂里弥漫着烧纸钱的味道。
徐阶的脑袋一阵眩晕,几乎昏倒,多亏馆竹忙泪眼婆娑的扶住他。
为了使他能够见上父亲最后一面,家中用尽了法子想让尸体不要腐烂,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父亲的遗体已经产生腐臭的味道,双目紧闭,面色蜡黄,脸上的肉已经干皱。徐阶看到这样的父亲,眼泪瞬间从眼角滑落,他使劲喘息着,扶着棺椁,豆大的泪珠像珍珠滚落。
他到此时,才真正意识到父亲已经死了。
最小的妹妹徐娇莲见他这样,踉跄起身抱住他的大腿哇哇大哭起来,徐阶的大哥徐隆,姐姐妹妹也痛哭起来,旁边的丫鬟仆人忙劝阻,直到天黑方歇。
听闻徐阶回来,华亭县令聂豹、教谕等前来吊唁,徐阶和徐隆一同操办丧事,直到将父亲灵柩葬入祖坟近旁,才稍作喘息。
徐阶心神疲累的躺在床上,还没有从大悲中走出来,泪水涟涟。时年十九,即使他自幼懂事,短时间经过朝堂的动荡不安与惊心动魄及家中变故,也难免伤感起来。
父亲生前常跟他说,成大事者,以国家为重,不必拘泥儿女情长等所谓的感情之中。时至今日,他也不能做到父亲口中的,抛弃感情,一心以大事为重。
且目前仕途飘摇,风雨不定。
徐阶感觉自己像一块浮萍,心里没根没落的。
朝中局势仿佛越来越严峻了,而他守制三年,重孝在身,需足不出户,日间守在灵堂,夜间在灵堂旁安塌。仅能从同窗好友的嘴中了解稀少的情况,这让他十分的不安。
这时,一个令徐阶意想不到的人前来拜访。
说是拜访,其实是暗访。
夜明星希,灵堂里烛火摇曳,一阵穿堂阴风吹过,灵堂里的白布随风而动,烛火也剧烈跳动起来。
徐阶心里有些发毛,再一晃神,白布的后面隐隐约约站着一个身影,一动不动,隐藏在黑暗中。
徐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待人从黑暗中的白布后走出来,才发现是陆炳。
陆炳此时没有穿着那身白色飞鱼服,穿了件白色锦袍,衣服颜色倒应此景。
这回徐阶的嘴巴都快惊掉了,又有点生气,连他的字都不叫了,直接叫名。
“陆炳,你每次以这种方式出场,是想吓死我吗?”徐阶惊魂未定,此刻放下心来。
“途经松江,来看看你如何。”陆炳回避他的怨言,道。
徐阶放松下来,僵直的背松垮下来,随手抓起一个蒲团,扔给他,道:“坐吧。”
“我才回家月余,你后脚跟来,怎么我去哪里,你去哪里?”徐阶并不看他,语气颇为无奈。
“你去哪里,我自然去哪里。”陆炳也不看他,目光直视灵堂的牌位,盘腿坐下,身板挺直。
徐阶一时被噎住。
“你父亲怎的肯放你出来?”徐阶此问有试探之意,陆炳此时应该瑞父亲在锦衣卫当值才对,怎么突然跑到此处。
“皇上密令让我寻找仙人。”陆炳不假思索。
徐阶瞬间冷汗冒出来,密令是让他秘密进行,他竟然就这样说出来了,有时他真的不懂陆炳在想什么。
徐阶觉得接下来的谈话不能再在灵堂进行了,隔墙有耳,便让陆炳跟自己回内室。
内室是陆炳的卧室,自守灵以来,便没再回房住过,平日里,夜间在灵堂后的隔间卧榻上休息。
徐阶的卧室里,有下人定时打扫,长久不住,也没有灰尘。卧室有三个隔间,堂屋东侧里间放置卧榻,堂屋接待客人,堂屋西侧单独有一间小厨房,是当年徐阶自己要求新拓的一间耳房。
此时两人坐在堂屋的桌子旁,桌上点了一根蜡烛,烛光微弱,勉强能看清对方的脸。
“朝中如何?”这才是徐阶最关心的问题。
陆炳也没有让他失望,道:“幸好你丁忧回乡了。”
就这一句,徐阶就知道朝中局势仍然紧张。
“我来之前,听父亲讲,朝堂现在分为两派,以张璁之流占上风,朝中每议决一事,都会引发两大阵营的冲突。”陆炳有条有理的叙述着。
徐阶听的认真。
“这次为的是争议兴献帝神位是否入太庙。大凡纷争起,不论缘由,皆张璁、桂萼胜。于是,朝中大学士纷纷致仕,在我来之前,就知道已经返乡三位朝臣了。”
徐阶眉头皱起,陆炳观察他的神色。
“这样下去,张璁之流会愈来愈盛。”陆炳下了结论。
徐阶叹息,但是他也没办法。
“所以我说,庆幸你回乡,不然此刻在京城也是煎熬,三年之后,形势未尝不会发生变化。”陆炳见他愁眉苦脸,安慰道。
“不说这个了,你说皇帝让你寻找仙人怎么回事?”徐阶这才想到他此番南下的原因。
“南京翰林院侍读严嵩,向嘉靖帝奏疏在江浙一带,在华东地区寻一仙石,上载长生不老仙术,让我此番寻找仙人。”陆炳并未加评论,但两人都在心里把严嵩骂了一通,世上哪来长生不老之说。
“此三年,你在家中,除注意朝堂动静之外,宽心为上。”陆炳见他日益消瘦的脸,曾经有婴儿肥的瓜子脸,此刻消瘦的下巴仿佛能戳死人,语气不由得缓和起来。
“你着急回去吗?在我这里多待一阵吧,仙人哪里那么容易找到。”徐阶苦笑,这都是什么鸟差事。
于是,陆炳暂时在徐府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