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大夫,您不记得我了?” 渔者近前驻足,蔼笑着拭了一把额迹将将垂坠的汗珠,尔后续言道:“去岁春日少雨,夏中暑热,地里的那些个农物呀旱死了不少,故而冬雪临至时,家中无有余钱拿去买衣褥、炭火,偏又逢上个严冬,家中孙儿经不住便染了风寒,可那时我们哪还有结余能给他瞧大夫呢,城中挨家医馆一听欲要赊账,无有肯再瞧的了。眼见着进气儿少出气儿多了,我同他阿爹揽着他在那巷畔避风处真真是几欲断了心肠,一面疾疾唤着他,一面跪求神佛开眼,允我们爷俩替命......再后来,神佛未得开眼,可姜大夫您来了......您不仅将我们领回医馆中为我那孙儿义诊赠药,还施了我们几两银子用以度日......”
言至此间,渔者不禁泪眼潸然。
姜亭云闻他提至巷畔也便忆了起来,尔后忙不动声色地细观起眼前人,但见他面色虽仍是黝黯,神容间却添了几分恬适,因询道:“原是您呐,近来家中可还好?”
“好!好!我们用您赠予的银钱置备了新的农种,眼下长势较往常每岁好了不知几许,春时又逢雨顺风调,想来入秋后能得场大丰收了,届时我们呐定将姜大夫您予的银钱悉数还上!” 渔者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所提木桶置下,尔后自其间取出两尾斑青石鱼递与她。
姜亭云见此连连摆手,“春来涧中溪渔者不在少数,能得这些已属不易,您快趁鲜携回家中好生畜养着,同家中人炖成鱼汤一道用食,最是滋补。”
“姜大夫,您是我孙儿的救命恩人,理应收下这两尾石鱼,况今次若不是在此见着您,我原也是欲送往医馆去的!” 渔者语罢仍切意要将手中石鱼递与姜亭云接下。
“既如此......” 姜亭云说着便亦取下肩上竹篓,尔后自其间取出两株尾指般大小的山参装入他那盛着半筐野菜的竹篓中,“这两株山参便赠与你们补补身子,算是礼尚往来。再者去岁那些银钱也便无用还了,若您哪日得闲便再替我捉两回鱼罢,多了我亦是不愿收的。”
“这如何使得,山参贵重,且便是满满两桶鱼亦远远抵不上您赠我们的银钱呐,使不得使不得!”
一语方落,尚不待姜亭云接言,便又有一素巾束发的妇人曳一身烟色裙衫自她后首而来:“姜大夫!赶巧了!”
“石家婶娘,赶巧。” 姜亭云侧转过身微微颔了颔首向她致意。
二人一番候询罢,姜亭云便欲辞身别过。
将将离去之际,石家婶娘再度唤住她道:“姜大夫今岁可有婚配?”
姜亭云闻罢心下一凛,尔后暗道:果又询至此处......真真是回回都叫人难以接言。
“......尚未......” 姜亭云应罢赧然别首望向畔侧植着的一株青松,苍直翠碧、针叶繁硕,恰逢一阵山风习来,将那松香袅入鼻间。
“那可得抓紧了,这女子呀,一旦岁数上去了......”
尚不待石家婶娘语尽,姜亭云便出声截断了话头道:“是。”
“对嘛,对嘛,合该如此的!” 石家婶娘欣然应罢,抬腕抚了抚髻发,见无有生乱,又安然置下腕来同正欲辞去的姜亭云续言道:“姜大夫,此前自始不曾问过你,何故时至今岁仍尚未得婚配呀,可是有何为难之处?”
姜亭云闻言不由心头腾起一阵躁意,却仍是悉数将其压下,尔后清了清神思同她坦言道:“倒不曾有何为难之处,却只双亲去的早,婚配一事既无父母之命便也不愿闻那媒妁之言了。倘使此生无缘觅得一真心爱重我,我亦愿珍重之人,纵有万贯家财、松德鹤望之辈,我亦视其若粪土。”
渔者听罢一怔,久久不曾言。
石家婶娘却是诧惊不已,立时便正色肃声道:“姜大夫,怎可生出此般念想来!使不得呀使不得!你想呀,我们女子婚配,为的是来日能得夫婿顾怜、子女赡料,叫那些个原该阖家团圆、举族同庆的日子莫要荒薄了去,落得个凄清哀凉的境地......”
姜亭云自知滚滚红尘间如其所想者不知何数,况石家婶娘亦是纯善之意,为着不再纠于此间,便顺意应下了。
然她心之所向早已固若磐石,无可动摇。
她身为女子,却自认从不较之男子无能。她可辨药识香,问诊开方之余,亦能售些备具避虫、安神等效的香囊,供得己身安然度日自是不在话下。
春阳里,她便借着阿爹昔年间手造的一方矮梯攀上那庭院中的藤架,为那业已凋落了卉芳且又将逢雨季的葡萄套袋;夏日间,她素喜去瓜果摊上购三两甜瓜,就着偶或拂过的几抹凉风,卧于檐下暗影中的藤椅上一面摇着蕉扇,一面有一口无一口地挖食着甜瓜;秋风里,她便将园圃中植种着的菊芳采下,将其酿成清酒,置于医馆中一道贩售,且年年都能因着尝之冽郁不出两日便得抢购一空;冬雪中,她便焚一炉炭火,于其下煨几数甘薯、芋头,再烹一壶茶,点一炉香,仍自裹着张薄毯卧在藤椅上闲散地阅几册书卷......
她自己便得将年月雕成苍松,又何需他者的介入来与她庇荫。
正想着,那渔者却沉声道:“婚配一事于外者而言,不过是喜服一披、喜轿一坐、喜乐一奏、喜酒一盏罢了。可于内者而言,那却是说长不长道短不短的数十载余生间的喜怒哀乐啊......个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省得......要我说,姜大夫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