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之后,林锦心里的烦躁也消了不少,他把碗筷收拾好,决定明日去告诉桃儿,今后不用晚上给他送食盒了。
他先把食盒送到了厨房里,然后又在宅子里闲逛起来。此时宅子里已经很静了,可逛着逛着,他忽然听到一阵很轻的琶音,是他从没听过的调子,不过弹出来也很好听,像寂静的空山中,细雨落在了泉眼里,时而又像一群意气少年上街纵马,马蹄落下的声音。
他循着声音走去,渐渐闻到了花香 最后走到了君见雪的房间外。林锦先是有些惊讶,随后抿了抿嘴,面无表情地想起了之前“杀人灭口”时,在他房里看见的琵琶。
他本是想直接走人的,但又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离开,他把双手枕在脑后,靠在墙边,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着。
林锦在心里冷冷地想:没想到这个君见雪看着人模狗样,弹得竟然还不错,比之前那些个乐伶弹得好多了。
不过他听着听着,心里从下午便开始积累的郁气,也一点点彻底散尽了,心情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与他相比,屋里弹琴的人心情可就没那么好了。
屋里没有点灯,只是开着窗,让月光进来照亮一块方寸之地,但依旧昏暗。君见雪背着窗,对着一幅山水屏风弹奏着。
此时君见雪脸上的表情,在这片模糊的昏暗中很难看得清,却也看得出与他平日里与其他人待在一起时的模样迥然不同。
他轻轻拨动着指下的琴弦,却没有将一寸的目光分给手中的琵琶,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与其说他是在看屏风,倒不如说他什么也没看,只是在发着呆。黑暗中唯一能显示他情绪的眼睛,此时也很难看出些什么,就像是一具木偶,只有偶尔的眨动,才昭示着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的影子映在了屏风上,没有什么动作,却莫名显出了几分孤寂。
君见雪现在的思绪很乱,像一团怎么理也理不清的线,他拨动手下的丝弦,一点点捋清自己的思绪,下午听到的那些话在他脑中回荡着。
“好像是十四岁吧?这么一算,也快四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你这怎么说话的,可不是本王先去找的他,是他主动找上我的。”
“他爹娘的死的确不是什么天灾,他也确实知晓此事,毕竟,他当时就在旁边看着呢。”
“谁知道呢?兴许是为了钱财吧,随便一文钱扔在地上都有人捡,林家的万贯家财又怎么可能会无人觊觎呢。”
“本王听他说,当时突然有一伙人拦住了马车,把护卫都杀了。他的爹娘只能让他赶紧跑,拼命拖着那歹人的腿来帮他拖延时间,还哀求着,答应把家财都给他,可那歹人还是不答应,把他爹娘都杀了。不过按那时的情形,他也只能拼命往前跑了,留在那儿也改变不了什么,跑了,至少还有报仇的机会。后来他在山里躲了……好像是两日吧,才逃回家。”
“他逃回去的第二日,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厮就在房中横死了。他不顾及自己的生死,总不可能也不顾及他人的生死吧。”
“他幼时身体确实不大好,他爹娘到处请名医给他调养身子,才渐渐好了起来。”
“他族中的那些亲戚可没几个善茬,若是不稍微装一下,只怕会死得更快吧。”
“幼时他读书时,身体总会不舒服,他后来身体好了,也像儿时一般不大喜欢念书,不过他爹娘似乎也只打算让他当个富贵闲人,便也纵着他去了。”
“他爹娘死后,东西基本就被他的那群亲戚给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呀,也就够他这辈子衣食无忧了,真要办事,连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
“那时啊,他可惨得嘞,失败了不说,还一身血被人追到了死胡同里,要不是我本王时让绿衣去帮他那一下,他的命,可能就结在那儿了。”
“因为有趣啊,一个传闻中的病秧子竟然动手杀人了,不过他也确实是个狠人,竟然愿意将万贯家财拱手相让,就为了让我帮他报仇。不过林家的那点钱,我自然是看不上的,所以我就让他日后偶尔帮我些忙罢了。
“是我,怎么了?你这什么眼神?虽然锦书列罪看着蠢是蠢了些,但也确实是有点用的,让人死得明明白白的不好吗?況且最近瞎蹦鞑的人也确实少了些。”
“他自己都麻木了吧?兴许他落下第一刀时,还是有些感觉的,但现在啊,他没准连自己杀那些人到底是对是错都给忘了。”
“他亲手杀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杀亲之人,也算是他最后的牵挂了,剩下的那些啊,基本也就是为了报我的恩,和偶尔从我这儿赚些银子了,说不定他连自己杀的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样都不知道,把锦书往那一摆,看都不看一眼。整日跟个木偶一般,没有是非,不知善恶,听命行事,他也就这点用处了。”
“也许是像现在这样继续浑浑噩噩下去,又或者是直接去找他爹娘吧,这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想到这儿,君见雪的手一僵,琴声停了。他的脸色苍白了一些,有些难看,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那些声音还是不断涌出。
他继续弹奏着,试着摒除那些杂念,可脑海中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锦下午对他说那些话的神情,自然也想起了自己那些揭人伤疤的话语,他有些茫然,也有些疑惑,更多的是惭愧。
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林锦听到那些话时,心里又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他没有爹娘,没有手足,没有宗亲,也没什么朋友,自己一个人面对那一地鸡毛,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待着。
没有人能为他引路,更别说陪他一起走了。
那些念头一点点地将他的思绪吞没,让他难以思考,那些仅剩的部分似乎也被云雾遮挡着,完全看不清。
他到底该怎么做?
调子渐渐变得柔和了,君见雪也慢慢冷静下来,他继续思索着。
君见雪想,若是他看得再多一些,明白得再多一些,会不会也能找到自己的念想,那根浮木呢?那根能让他,好好地,活下去的浮木。
若是他看不清前方,不知道该怎么走,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试着帮他去找找,去找一条明路,一条能看得见希望的路。
一曲终了,君见雪的思绪也彻底理清了,他站起身来,偏头咳了两声,面上依旧没太多的情绪。
他将琵琶放回了原处,一转头,看到了那架箜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恍惚,但很快恢复清明,他用衣袖轻轻擦了擦,很轻柔,更像是抚摸。他又想了想,找出一块稠布,轻轻地盖在那上面。
他回头看向窗外,即使有月光照着,目中依旧一片清冷。
他走到院子里,看着这一片芳华,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他走过去,轻轻挑起一枝栀子,低头轻嗅,忽然一阵清风袭来,扑了他满怀的花香
屋外的林锦听完曲儿后,也悠哉游哉地踱步回房了。
今夜,二人皆是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