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之一生,不曾求权柄,不曾求结局,唯一腔执念,皆因生于高位,长于公府,蒙圣贤教诲,受百姓供奉,既知廉耻,万不敢闭目塞听。国家积贫积弱多年,吾亲眼见灾厄遍地,百姓流离失所,为求生计啖人血肉;将军百战,死于断粮马瘦;女子遇人不淑,反遭世俗指点,申冤无门;稚子无辜,难知礼义廉耻,垂垂老者,不得赡养善终。
世道太暗,吾愿以身为炬,烧尽天下晦暗不公,百姓有苦,吾愿俯首躬亲,以赎执政之罪,纵十死无生,亦不敢有悔。
时局难知,前路未卜,吾常观日落西沉,自以为吾命亦如此,心寂寂矣。
然遇吾爱,如月华明亮,如日出绚烂,如夏花蓬勃,如冬雪皎洁,勇毅坚韧,奔赴所爱,吾观之,倾慕敬佩,目不能移。
徽州一别,吾早知你心中所思,转身之际却难掩酸涩,你提及重逢,吾又顿生欢喜,如此反复无常,吾胸中私心,自此时惊觉。江州之难,你倾力相助;吾遭人暗害,你取血相救;吾加冠成人,你以救命宝物相赠,此间种种,情如宝石。
吾自知心中情意,却常思忖是否堪为良配,如此好女,纵吾不存,亦有更全更美者相配,若吾死于山河,你能携爱侣安然其间,纵情山水,吾心亦慰。直至此番你遇险,吾煎熬难立,方知心中软弱,你去,吾必困死前路,你在,吾方有一线生机。
既然生死难料,吾唯有以命相护,灾厄困阻,吾时时在你身边,总能为你挡一挡,煎熬挣扎,你念吾在人世间,总不舍得不归来,你我相伴一时,便多一时。
吾爱至高至洁,吾誓至真至诚,愿以大道为证,性命为载,求唐氏星沈垂青,余生相系,两人一心,生死同途,有违此言,三魂七魄生散。
吾今日所言,希冀姑娘慎重之,分辨之,考察之,再做决定,若许终生,不许悔改。
天将明时,许月落将信交给言一,他一夜没睡,精神看起来却很好,目光里透着熟悉的温和宁静,言一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乐颠颠接了信就走。
许月落唤人烧了水,更衣梳洗过后策马去了西狩台,他要见一见左羽林卫的副统领。
魏衍正在校场上按唐星沈的计划练兵,听人报许月落来访,转手将阵旗交于副将,自行前去会面。
魏衍到时,许月落正立在院落中,青年身姿挺拔,气质拔俗,见他来远远便挂起了笑。魏衍在原地愣了下才走上前,握拳行了个军礼,正要开口寒暄,眼角瞥见许月落腕间红绳,立刻明了道,“殿下今日来有何事吩咐?”
许月落微怔,他的反应落在魏衍眼中,魏衍稍微一转便想明其中关窍,直白道,“殿下身上有左羽林卫的东西。”
许月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左腕的红绳,那是星沈匆忙离京前系在自己腕上的,只嘱咐他不要摘下,却未曾说明作用,现在想来,大约是留给自己的惊喜。
魏衍看着许月落眼底不自觉流露的温情,福至心灵的明白了眼前青年与左羽林卫的关系,原来是外戚。
“既如此,我便直言了。”
许月落将星沈信中提到左羽林卫遇袭一事大概告知魏衍,又补充道,“我已经派人前往各州郡府衙守候左羽林卫其他兄弟的音信,城门处也打了招呼,想必很快就能将人找回来。”
魏衍这才真心实意面对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扯出抹笑,意味深长道,“统领的选择永远不会出错。”
“殿下可否告知统领近况?”
“星沈目前在西南的春枝镇修养,暂避锋芒,等局势稍明再做返京的打算,”许月落顿了下,补充道,“魏统领,左羽林卫的仇,我会铭记。”
“殿下既与左羽林卫一体,统领未归前,殿下便是左羽林卫的最高统帅。”
许月落颔首,“眼下京中局势混乱,魏统领多加小心。”
“殿下亦然。”
许月落踏出西狩台,言午跟了上来,“主子,顾大人在等。”
“知道了,给西北的信,还有玲容那边,都做干净了吗?”
“主子放心,已经办好了。”
许月落翻身上马,扬鞭回了世子府,顾劼果然在等他,宁潇也抱臂坐在一旁,许月落见她动作迟缓,便明白她又接了任务,这次受的伤恐怕不轻。
许月落知道宁潇一直在江湖中做些替人斩杀仇家赚钱的活,他无权过问,自然也无法阻拦,他跟宁潇不过萍水相逢,硬要关切就是撕别人的伤疤。
“殿下,”先开口的竟是宁潇,“我知道斩仇山庄的底细。”
许月落看她一眼,示意她莫急,让顾劼先说清原委。
“宫中那两个美人,皇帝一出事这两人便消失了,我顺着送他们进宫的人查过去,一路查到上都护府司马刘晋身上,他供出买人的牙人,我又找到那牙人,据他说,那两个女子是一个手上有齿痕的人卖给他的,这人本身没什么特点,但手上那个齿痕非常,呃,”顾劼找了个形容词,“鲜明,直接穿透了手掌。”
“刘晋惯喜欢做些旁门左道的活,怕是被人当了枪使,”许月落说了句,看向宁潇,“宁姑娘认识这手上有齿痕之人?”
宁潇点点头,却又不说话。
许顾二人未催,只是安静等她梳理。
终于,宁潇提出个话头,“殿下与顾大人可知十一年前江湖上一桩灭门血案?”
顾劼有些茫然,他一向是不关注江湖事的,更何况是十一年前这样久远的时间,许月落却若有所思,“父亲曾为我请过几个江湖人做武术教头,说起来我亦算半个江湖人,十一年前震动江湖的寒风山庄灭门案,一位师傅突然消失半月后归来,曾与我提起过。”
“那人是如何说的?”宁潇似乎对此颇为好奇。
许月落略想了一想,说了四个字,“怀璧其罪。”
宁潇大笑起来,素来冷的有点不近人情的人笑得弯下了腰,还伸手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
“怀璧其罪,难道不是正义之举吗?倾全武林之力绞杀正道败类?”
没有人接话,他们在等宁潇自己发泄出来。
“我自小就是个没人要的,五六岁的时候被寒风山庄的小公子捡到,他将我带回了寒风山庄如珠似玉地养,寒风山庄的庄主夫妇人也好,通达善良,将我当亲生女儿疼,但我还是最喜欢捡到我的小公子,他生得好看又温柔,讲话都轻声细语的,从不让别人欺负我,我想要什么他都肯为我寻来,我那时就下定决心,此生定要报答这个人。”
许月落无意中救了宁潇时,她正像条死狗一样卧在路边,浑身上下找不出几块完好的皮肉,形状可怖,所以这故事的结局几乎能想到。
许月落生出几分寂寥,垂下眼睫不想宁潇看到。
“可什么都会变的。十多年前江湖上忽然出现了一群经脉逆行的毒物,他们百毒不侵,下手极狠,一时之间江湖中草木皆兵,风雨暗涌,他们将寒风山庄推上风头浪尖,说什么愿尊寒风山庄为首,武林协力,剿灭毒物。”
“寒风山庄应下了这桩事。”许月落的语气很平静,是笃定而非疑问。
“是,也不是。寒风山庄确实答应查明真相,以寒风山庄为首,纠集了不少武林中人的队伍历经千难万险,确实找到了毒物的老窝,但那却是另一个人间惨剧。”宁潇的语气很静,但就是能听出其中悲凉。
“一个祸了心智的毒师为了证明自己的毒术远胜同门师姐,将一整个村子的人都炼成了经脉逆行的毒物,这过程中不知死了多少人,最后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亦有数百人,那村子整个都废了,男女老少无一幸免。寒风山庄的庄主动了恻隐之心,他们将那癫狂的毒师抓起来绞杀,却想将那些毒物留下,试图寻找解毒之法。寒风山庄为此广发告示,寻找医师,但这一切都没来得及实行,灾祸先找上了寒风山庄自己。”
“当时寒风山庄带走那群毒物无人反对,转头却以寒风山庄暗藏祸心为由,悍然发难,那一战……”宁潇眼神空茫,呆呆望着虚空,仿佛眼前又重演了当年血案。
“宁姑娘。”许月落不忍心,出声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宁潇挽了个凄哀的笑,继续道,“那一战,寒风山庄几千人,战死的战死,烧死的烧死,逃出来的不到百人,那天姜净死死抓着我的手,指甲嵌到我的肉里,好像没了我他立刻就会死去。”
“寒风山庄没了,整个武林以大义之名将寒风山庄削去,没有人在意,在意的人都已不是活人了,我曾天真的以为真相可以辨明,姜净还可以回到高台,纵使他永远怀念,但一切都还有出路。可是姜净告诉我,杀一人为贼,杀十人为寇,杀万人为侯,他直视着我的那双眼睛我至今仍不敢回想,他说,他爬不出来了。“
“自那时起我便该知道,姜净弃了所有。“
顾劼亦曾跌落泥潭几经周折,他与许月落对视一眼,都知此事不能劝。
宁潇只沉溺了片刻,很快便又捡起话头,“我陪了姜净十二年,他身边就有一个旧仆,左手掌正有一道贯穿疤痕,是为了救姜净留下的,我又向顾大人打听了些别的事,终于确定,斩仇山庄的主人就是寒风山庄的姜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