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之后,她也不在乎张开阳的反应,自顾自地转身往楼下走去。
啪嗒,啪嗒,啪嗒——
她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烂尾楼里。
咔嚓,咔嚓,咔嚓——
梅满按了好几下打火机,浅橘色的火焰才姗姗来迟。她小心翼翼地将火机凑近蛋糕上的蜡烛,火焰逐渐转移到十六根彩色的蜡烛上,整个六寸蛋糕周边一圈,都摇曳着温暖的火焰。
小小的火焰照亮了昏暗的烂尾楼,这里不再阴森,不再冷寂,温暖的烛光以微弱之身,温暖了整座空旷冰冷的大楼。
“我们来打个赌,看你能不能一口气吹灭!”梅满端起蛋糕,满脸笑容地对戴着纸皇冠的她说道。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吹出,十六根蜡烛接连熄灭了火焰。
“哇!好厉害!”
梅满的笑容更加明媚温暖,那种像是面对易碎物品珍惜小心的态度,让魏芷心中不住发酸。她从未被如此对待过。她没有接过梅满手中的蛋糕,而是控制不住地,将脸埋在双手之中流起了泪。
她听到了蛋糕被放下的声音,然后一个温柔的怀抱轻轻搂住了她,一只细腻温暖的手,慢慢地拍着她的后背。
梅满什么都没说,但魏芷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
那一天是她的十六岁生日,两个小时前,她刚刚被梅满从天台边缘拖了下来。
“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念头就时时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人有活着的权力,是否也有放弃活着的权力?
当生命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压抑时,苦熬的意义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些说着“自杀是不负责任行为”的看客?
那天是她的生日,王琳给她煮了长寿面,还买了麦当劳回来给姐弟俩吃。
一个小小的麦辣鸡翅套餐,她和弟弟一起分享,王琳一口没有吃,只是一边说着“妈不饿”,一边满面笑容地看着姐弟俩狼吞虎咽。
那一天,她还收到了弟弟的生日礼物,一只活动的纸片小人,身上涂着蓝色的蜡笔,象征着她最喜欢的那条蓝裙子。
“等过几年我可以打工了,我送你一条真的裙子。”魏来好像不好意思似的,偏过头,面对着一旁的墙壁小声说道。
她原本感到了幸福。
但当深夜打牌归来的魏杉,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麦当劳香味时,因为输钱而不痛快的他暴跳如雷。
他不在乎王琳买麦当劳的理由,他只在乎他本就不多的赌资又变少了。
灯光昏黄摇曳,魏杉映照在墙上的身影更加扭曲可怕。他对着摔倒之后蜷缩起来的王琳不住拳打脚踢,魏芷哭喊着扑了上去,想要用自己的身躯保护母亲,但随即就被魏杉一脚踢在腹部,不得不痛苦地弯下腰去。
“你这个赔钱货,知道家里没钱还要乱花钱,我告诉你,老子再也不会给你交学费了!从明天就你就别去学校了,给我找个地方进厂打工!你看看人家十五六岁的就能打工赚钱养家了,你呢?!白吃白喝十六年,还不知感恩!”
“滚!把老子给你买的衣服脱下来,滚出我家!”
魏杉放开了王琳,转而一个箭步走到魏芷面前,撕扯起了她身上的衣服。她尖叫着,双手死死捂着被剥起的上衣,魏杉沉重急促的呼吸带给她的原始恐惧压倒了一切,她浑身僵硬,一动不动,恐怖如潮水没顶。
是鼻青眼肿的王琳冲了上来,和魏杉扭打在一起,让他放开了她的衣领。
魏杉一拳打在王琳头上,当着魏芷的面,把瘫软的王琳拖进了卧室。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魏芷强迫自己僵硬的身躯冲上去时,门已经从内锁了起来。
魏杉的怒吼是高亢的,是毫不遮掩的,而母亲隐忍的哭声,却是低弱的,充满羞耻的。
她拼命拍打着门扉,门却始终没有打开。就连对门魏来的房间,也纹丝不动地紧闭着,寂静的门扉替它的主人传递出恐惧和不安,以及关上门就一切消失的自欺欺人。
她哭累了,心也累了。
她的幸福是海面上脆弱的泡沫,只为了映衬随后而来的绝望而显现,乍现即逝后,就会被更为剧烈的痛楚所击碎。
她知道明天之后,太阳照常升起,一切又会重归日常。
王琳习惯了,魏来习惯了,她却始终无法习惯。快乐越来越少,幸福消失不见,唯一能感受到的痛苦像是涨潮的潮水,一刻不停地拍打在她的心上。
她抛下受难的母亲,不顾一切地跑出了魏家。
她埋头奔跑,让喘不上气的痛苦灼烧着心肺,她多么希望那条狗链此刻就在她的手中,她会不受控制地狠狠鞭挞着自己的身体,让皮肤绽裂,血液流淌。她多么憎恨这个世界,多么憎恨懦弱的母亲和暴躁的父亲,以及软弱的弟弟。但她最恨的,还是自己。
无能为力的自己。
回过神来,她已经来到一条偏僻的小路,只有水泥外墙的烂尾楼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怪物,等着吞噬新鲜的猎物。
她出神地看着蓝色外墙上方透出的天台,许久后,推开虚掩的小门走了进去。
她像是着了魔似的,一步步踏上了五楼的天台。站在开阔的天台边缘,她俯视着夜色中迷蒙的一切,幻想着脚下是柔软的青草,躺下去一切烦恼都会消失。
这个念头使她痴迷。
她踩上高台,在边缘坐了下来,双脚悬空,任由夜风吹拂着她脸上的泪痕。
渐渐的,她越来越平静,那股念头也越发强烈。
就在她下定决心,要往下一跃的时候,她被一双强有力的手从身后抱住,用力拖下了高台。
因为惯性,她和对方跌倒在一起,她不仅闻到了她身上的柑橘调清香,还听到了从她胸口里传出的剧烈心跳声。
竟然会有人因为她的安危而心跳如擂。
就连对方脸上的后怕和怒容,都使她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她们的初次相遇。
打开书房的门,魏芷再一次站在了那幅巨大的画作之前。画布上,天使正在坠落,洁白的羽翼边缘浸染着黑色的烟雾。
画布角落留着画家的签名:“梅”。
她久久地凝视着那个签名。
那一天,本来是和舍友一起吃完宵夜准备回校的梅满,让舍友先行回校,她则留了下来,为魏芷过了一个特别的生日。
十六根闪闪发光的蜡烛,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中。
同样镌刻的,还有她身上温暖的柑橘香气和那双温柔的手。
那是一个和她截然不同的美好存在,曾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灿烂和华彩。她包容的双臂,容纳了污浊的她。
她寻死时,焦急愤怒的是她。
她确诊重度抑郁时,悲伤难过的是她。
她忍不住伤害自己时,抚摸着她的伤痕泣不成声的也是她。
她们是如此不同。
为了和她站在相同的地方,她努力挣脱黑暗走向她。
她来到她曾经站着的地方,却发现她已经坠落沼泽。
魏芷望着那幅画,低声呢喃:
“我好想你。”
“猫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