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在行驶过程中轻轻摇晃着,后排不知哪儿有两个中年男人正大声讲话,声音从车尾荡到车头,似乎要让整车人都一齐加入进来。他们从今年奥运会破纪录的高温,到激烈进行的美国大选,再谈到本省的经济政策,越聊越慷慨激昂。
而离魏芷更近的谈话,是身后两个中年女人的窃窃私语:
“又跳楼死了一个……”
“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脆弱了。”
空气中漂浮着唾沫星子、汗臭、偏见、沉默和无奈。
今年的江都市已经有一半的公交车都替换为新能源空调车,但魏芷乘坐的路线依然是老式的公交车,只能靠开窗透气减少一些闷热。她将车窗猛地推到最大,既让凉风迎面吹拂,也将车内的喧嚣扔在脑后。
魏芷以前也想过死,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她虽然也寸步难行,但她已看到了希望。
带着燥热夏意的轻风吹乱了她的长发,魏芷伸手将其别到耳后。
铂金的订婚戒指在她的中指上熠熠生辉。
……
“这是我女儿的手账,写着今年冬天要去学滑雪——”
“这是下个周的画展门票,我女儿买了就说明一定会去看——”
“这是我女儿买的新裙子,我昨天才收到快递——”
“我女儿还资助贫困生,她最热心善良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呢?”
翁秀越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半身裙,脸上画着干练简洁的妆容,正将小心装在文件袋里的“证据”一样一样拿出来解释给办案的民警听。
她虽然竭力保持镇定,但那些东西正在她手中轻微颤抖。
“民警同志,你看,这很明显吧,我女儿不可能自杀的,你们一定要查清事实真相才行。”
虽然知道翁秀越带来的东西无法改变什么,负责此案的民警老吴还是耐着性子看完了。这大概是因为他也有一个同龄的女儿。
“翁女士,不能立案的原因我们之前也跟你说过了,在这次事件中,你女儿是以自己的意志跳下楼的,刑事技术室没有在天台找到任何能证明存在被迫的痕迹。那天没有下雨,足迹很清晰,以季琪琨和你女儿的距离,他是完全没有机会作案的。”
老吴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说道:
“而且——你女儿有自残的习惯。”这一个证据,比翁秀越带来的所有证据加起来都要强力。
你以前不知道吗?他到底把这句话咽下了。
尽管他咽下了那句指责的话没有开口,翁秀越却像是知道他后面未完的话一样,脸色陡然苍白。
即使如此,翁秀越依旧逼视着老吴,她生命中的所有力量好像都在这一刻凝聚在眼中,宛如熊熊烈焰的燃烧。
“她是被人逼的……我女儿从前不这样的,是和季琪琨在一起之后才变了。你们不是都知道吗,要不是季琪琨,我女儿不会自残,更不会跳楼自杀!他活活逼死了一个人,难道就这样逍遥法外了吗?!”
“……事情就是这样的,根据我们各方面的调查,梅满的确是死于自杀。”老吴避开她的目光和尖锐的问题,说道,“季琪琨那边同意人道主义赔偿,我们今天也叫了他过来,具体的赔偿金你们可以自己协商,如果还不行就上法院——”
“我不要赔偿!”
翁秀越的尖叫撕裂了她冷静的面庞,打断了老吴的话。
她喘着粗气,像是肺叶上压了一块秤砣,妆容下满是血丝的双眼从老吴脸上,转移到刚刚踏进派出所大门的季琪琨身上。
季琪琨也发现了她的存在,毫不犹豫地朝她走来。
因为前车之鉴,立即有两个年轻警员自觉站了过来,随时提防着意外的发生。
季琪琨几天未刮的下巴上冒着青色胡茬。他不顾年轻警员的暗示,继续往前直到走到翁秀越面前。
他泛红的眼中露着悲痛,哽咽道:“对不起,阿姨,都是我的错……不管是坐牢还是赔偿,你说了算。”
翁秀越忽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张开五指就要朝季琪琨扑去。两名年轻警员连忙阻拦,老吴也忙着一边安抚,一边警告。
翁秀越带来证明女儿不会自杀的东西,雪花一般从空中坠落,凌乱地混杂在一起。
小小的派出所乱成一团。
还是个见习民警的张开阳不够格直接参与其中,只能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门票等物。
梅满的新裙子是黄色的,有着向日葵印花,正是适合夏天。但张开阳跟着老吴一起走访的时候,听说近一年的梅满都没有穿过颜色鲜艳的衣服了。
落在地上正好翻开的手账那一页,贴着梅满自己比“耶”的大头贴,旁边用彩色笔写着“我考上大学了!”,轻快的笔迹再现着那时的心情,张开阳仿佛能看到一个开朗明媚的女孩。
而不是停尸房里那具几经努力才复原面部的尸体。
她刚刚才大学毕业。
美好的人生还没彻底展开,就已经终结了。
“是他逼死了我女儿,你们都知道的啊!”失独母亲混杂着绝望和愤怒的声音,以一种不知是怒吼还是嚎哭的方式,响彻在派出所压抑的空气中。
翁秀越用大半生努力维持的体面,随着泪水的夺眶,同眼线和粉底一起融化了。
就连正在做口供的老油条们,也情不自禁地停下了口述,好像在这时打破脆弱的寂静,是一种罪大恶极的事。
张开阳拿着捡起来的东西站起身时,空气重新开始流动。他将整理好的东西双手递给翁秀越,她没接,颤抖的泪眼直直地瞪着季琪琨。
后者朝她露出一个微笑。
装腔作势的泪水还停留在眼中,冷冰冰的恶意却已充盈那双弯弯的笑眼,他的每一寸皮肤,就连森白的牙齿,都在透露一种得意。
“阿姨,你想怪我就怪我吧,只要这样能让你好过一点……”
那张恶魔的面孔,说出与之截然相反的善良话语。
这一次,翁秀越短暂地冲破了封锁,她想抓破他的喉咙,扯出他的气管,咬碎他的心脏,但紧随其后拦来的数双手,让她只是指甲划破了他的脖子。
……
魏芷站在装修前卫时尚的画廊门口,没有立即进门,而是先走进了隔壁的便利店。
店里冷气充足,她轻车熟路地来到最里面的“临期打折区”,扫了两眼之后,拿了一盒昨天已经过期的纯牛奶。
结完账,她乘电梯来到画廊二楼的办公区。
魏芷的办公室在财务部,她带着笑脸走进财务部,和已经来了的同事们打完招呼。
不痛不痒地寒暄几句后,她把包留在工位上,拿着那盒过期牛奶走到员工休息区,换成一杯装在咖啡杯里的温热牛奶后,才缓缓走向二楼走廊最深处的艺术总监办公室。
“季总,是我。”
她轻言细语后,门内传来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
“进来。”
她推门走进,没有端杯子的那只手,反手关上了门扉。
季琪琨靠在沙发椅上,右手拿着行政部今天更新的本地报纸,一身带有金属光泽的浅灰色西服套装,修长的腿交叠在一起,一双黑色的皮鞋纤尘不染。
她把牛奶杯递给他的时候,他没有接过杯子,而是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他的腿上坐下。
魏芷连忙护住险些倾洒出来的牛奶。
他一边吻她,一边拿过她手里的咖啡杯放到茶几上。
魏芷的呼吸渐渐急促,空下来的右手抚上他的脖颈,忽然听到他“嘶”了一声。
“怎么啦?”她连忙问道。
“……前两天和你打壁球的时候,被球打到了。”季琪琨把衣领稍微提了一些起来,转而双手环住魏芷的腰。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我们已经交往一年了。”
“再一眨眼,我们就要结婚了。”魏芷抬起他的下巴,迎上他黝黑的眼珠,接着说道。
“我迫不及待想象那会有多幸福了。”他说。
季琪琨配合她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就像是小猫咪伸懒腰时伸出的利爪一样,是被允许的挑衅。
他不禁想起第一次为她心动的情景。
她坐在工位前似乎正为什么迟疑,他推开财务部玻璃门的那一瞬间,她难掩慌乱地抬起了头,微微睁大的纯净眼眸,迅速松开又马上紧抿起来的嘴唇,白皙而光滑的皮肤,那种脆弱又坚强的美丽,在那身俭朴平凡的衣着下,也难掩其光芒。
不,不如说,更加耀眼。
他听到血管中的血液在叫嚣。
一只被雨水沾湿,却又努力振动翅膀的蝴蝶。
让人迫不及待想要撕下她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