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凝清楚,所谓公平并非绝对,仅仅为她一厢情愿。
见她避而装聋,天覃停顿了片刻,神色有所缓和,步履款款挪步上前,“我可以不追究,但你必须答应我的要求。”
如玉般光滑无瑕的手,轻推开了案台上静置的熏香石山,抚衣落座,长公主微倾着身子,暗影遮挡砚台,昏黄信纸落夜鸦,低语也铿锵。
“教我习武。 ”
夜风无孔不入,钻进烛火激得颤栗,无法完笔的家书,无法实现的报复与公平,如蚯虫钻游在心间,无风起浪。
“我方才应该说得很清楚,既然殿下没听清,我便再说一遍。”
玄凝停下笔,抬眸对望,话语与眼色共沉。
“多谢长公主赏识,但臣不会教,也没功夫教。长公主若真的有心练剑,可以去军营请教任何一位武师,她们在教育新兵上造诣颇深,相信长公主在她们手下,不出一月便能学会一招半式。”
“你根本是怀恨在心,不想教我。”
“长公主位高身尊,想要谁的项上人头,不过一句吩咐,何必执意去吃练武的苦。”
“若是有人想要我的呢?”
那张脸愈发逼近,近到玄凝皱眉往后仰着目光。
“玄凝,你是玄家独子,应当知道被人成天惦记性命的滋味。”
捕捉到她眼中晃过一丝回忆举动,天覃苦涩一笑,“如今你已经独当一面,不再为他人威胁而苦恼。而我,却还是谁人都可拿捏的软柿子。”
“长公主殿下今夜突然造访,到底想说什么?”
纵使玄凝怠于细想,对上那明媚含光,欲说还休的眸眼,她也隐隐看出一二端倪。
天覃望着那封未能写完的书信,半晌下定决心,紧盯着那双端详眸眼,低声道:“我会向他赔礼道歉,但你,从今往后,为我所用。”
“……”
一声低笑,玄凝手掩着唇边,眼中却冰冷无温。
“说完了?请回。”
“你!”天覃愤懑不平站起身,刚要发作,帐外忽然传来一串急促脚步声,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进来的人打断。
“主帅!不好了……”
来人见到长公主又匆忙跪下行礼,天覃淡淡应了一声,“何事慌张?”
“是神旦,军医让属下速速禀告主帅,神旦面无血色,脉象异常,怕是活不过今夜。”
“啪哒”一声清脆,手中毫笔被扔在了信纸上,离去的侧脸,眉墨执焦。
摔溅的墨汁晕染了纤薄,天覃若有所思地望着被弄脏的信纸,外面等候许久的裴柏青进来时,只听见一声极其细微的嘲笑。
“身为一军主帅,却如此关心紧张一个俘虏的性命,玄凝,你是什么心思,众口悠悠,可由不得你。”
察觉到她的不悦,裴柏青抿灭了到嘴边的试探问话。漫漫晚春,柏香覃兮,珠落语尽,秀手摘芳翠。
与陷入旖旎后的沉默帐中不同,数十步脚程外的营帐里,祈祷声如密林中的虫蚁,牢牢黏在身上,密不透风的帐中闷热,军医跪在地上,目光紧盯着施针的指尖脸上蒙着的细汗,犹如四月江南,白墙雨幕。
金针刺入内关穴,百会穴,持续拈转的刺痛,都无法让人醒来,军医的失落脸色愈发难掩,被守在床畔的玄凝看见,又是冷声呵令。
“他尚有一丝脉搏,继续施针。”
“主帅……”
“继续施针。”
军医面色复杂地叹了声,“好,我会为他施针,但请主帅做好最坏打算。”
“知道。”玄凝松开手,望着失去血色的面庞,紧绷的心弦再次被拉扯分毫。
日落时分,萨耶突然晕倒在地,她只当是他被割放了太多血,身体难以吃消,并未放在心上。而今他无缘无故命悬一线,玄凝更担心,得知神旦死讯后的娜伊尔,会借故卷土重来。
如此,她心中萌生的议和想法,不等施展,就要瓦解成尘。
黎明时分,至暗的黑夜,被震耳欲聋的锋利红光划破,突来的雷雨,与呼啸纠缠的电光,劈降在干涸许久的大地。
铺天盖地的雹雨中,凌冰花零落了一地红肥,被困在泥泞土壤中的蚯蚓,扭动着身躯向上钻去。
本就沉闷的帐内空气,因雨水的到来更加浓重,夹杂着一丝潮湿的土腥,挤入连呼吸都困难的孔洞,到达无声悲鸣的大脑,坠落坍缩的肺腧。
床是由木箱砌钉组装的,上面没有柔软的垫子,只有用枯黄茎秆编织成的马兰草席。玄凝坐在床边,望着被污泥弄脏的地毯,耳畔又响起军医谨慎的劝告。
“神旦突然暴毙,很有可能是感染了疫疾,我即刻返回城中查找医书史籍,制定对策。保险起见,神旦的尸体和与之接触的物品需尽快焚烧,以免夜长梦多。”
突起的指节缓缓划过草席上排布的规则纹理,削硕手指轻按着苍白手腕,纤细的枝条下,生命枯朽而寂灭。她感知不到任何活着的迹象。
“真的死了。”
雨落声紧凑清脆,算得上吵闹,置身大雨中,玄凝却全然闻不见。
她只看见内心,随着一个个丢进帐内的火把,乌烟弥漫。
火光透过层层帷布,在雨中不间断地跳动,有人撑着伞,走到了身后,倾斜的伞面遮挡了暗红天色,玄凝接过伞柄,走向了仍跪在地上念祷的神巫。
“今夜多谢神巫大人辛劳,事已至此,大人不妨早些回去歇息,准备最后一日的超度仪式。”
“人生有灵魂,灵死而魂灭,无魂亦无灭。”
“什么?”
神巫仰头望着上天,眼中腥红愈发深浓,“无魂,无灭。原来如此……”
“你在说什么?”玄凝皱眉抓住她的手,“你说清楚……”
“嘭——”
看不见的身后,一道如蛇般光滑的白色闪电猝然降落,在触及帐篷的一瞬,光芒炸开,声势滔天,金临城下亮如白昼。
撼天动地的巨大声响,身处营地的人均受到了不同程度上的波及。玄凝捂着嗡鸣的耳朵,迎着耀眼白芒回眸望去,未曾平复的心跳,陡然跃出唇边。
大火,熊熊燃烧,仿佛再大的雨都无法熄灭。
足有两人高的赤热火焰中,黑影由模糊难辨,渐渐走向朦胧,闪电劈毁的架木不堪承受雨点重量,陆续砸下,那道影子似人摇晃,最终跌落火海。
“主帅大人!”
“殿下!”天蜻焦急地想要拉住自家殿下,尽管她反应迅速,伸出的掌心,却只抓住了玄凝甩在身后的雨珠。
声响带来的眩晕感还未消除,天蜻扑了空,在跌落时,勉强用手肘撑住了身子。
又是这样。
无论是沃城,林道截杀,还是更早的以前,她身为护卫,却屡次让命主深陷险境。
卜闵仇说的对,护卫的职责,是保护命主不受任何危险威胁,而不是等到危险来临,再去避险。
满目火光侵袭,某处的高塔正在倒塌。
滂沱大雨中,奔走的高呼声声急促,玄凝掀开压在人身上的木架,将“死而复生”的人拖拽出来。
那人睁着条眼缝,见到她后,熏黑的脸上微微浅笑,在被搂着腰身扛起时,侧首俯在耳边,哑着声线轻述道:
“我回来了。”